319、错乱
空色寂寂。 瞧不见星点的天空惨淡得只剩一轮云雾半遮的苍白月亮。 “这个…这个…唔,还有这个!” 转脸短暂现出原貌的浮玉一股脑地将手中地盘子塞进了新月怀中,末了还似好不容易想起什么,顺带把怀中揣着的那两块牌子也一并扔给了她。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空荡荡的窗前。 待至新月有些踌躇地吱呀推门而入后,那自天黑便未点灵灯的屋内依旧是一片死寂,除却那侧躺向内似乎已然睡着的身影,沉寂的空屋内仿佛往来的微风,都会惊扰这潭亘古的宁静。 “仙子…仙子?” 新月垂眸试探着低唤两声,床上将自己深裹在薄被里的身躯毫无一点反应。 除了正午时辰短暂的苏醒喝水,几乎是整整一日,床上的人却乎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尽可能轻地走近床边,新月试图略略抬高音量再唤了两声,却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沉寂片刻之后,便听吱呀一声,门扉又一次合上,屋内既是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一如太过沉寂的夜晚总能让人听到一些再为细微不过的声音,新月似忧似叹地端着那盘尚有余温的甜糕轻叹一气,却不曾见到在那门扉关闭的一霎那,那从黑暗之中同而睁开的玄色杏眸。 一直在装睡的雩岑轻手轻脚跳下了床。 一如今儿浮玉的离开才像是警铃般突而给她提了个醒,不管玄拓与那丫头做了什么交易,若她想走,且不说明日又是如何情形,择日不如撞日,今夜便就是最好的选择。 至少从零郁那看,一块原灵玉的确可以让一个暂时失去灵力的神不能发现自己,而她通过今日的悄悄测试,也能在床上做出一个一时半会不会消散的替身,转而用原灵玉将自己的气息尽数隐去,在新月这个上仙眼皮子底下溜之大吉。 小心驶得万年船。 如今却也不知对正常神祇的效果如何,倘若之后她依葫芦画瓢在浮玉那露了馅,这往后便就更难离开了。 “殿下?殿下——?” 新月端着那盘甜糕,怔怔环顾四周,却发觉转眼之间,某个莫名穿着外宫仙婢衣着的小丫头已然跑没了影,方才也急匆匆的模样,也不知这会上了哪去。 “对了!” 她还记得浮玉离开前匆匆忙忙的嘱咐:“若是姑姑不吃,你便送到九叔那去!…就说,就说是姑姑亲手做的——” “可是明明…”是撒谎… 新月蹙着眉嗫喏几下,满脸的犹豫。 “叫你去你便去!若九叔查下来,你尽往我身上就推罢了,殃及不到你的!”眼见着对方还犹豫着想再说些什么,浮玉却是眉头一挑,端手故意胁迫道:“怎得?我不是这清微府的主子如今也管不了你这个小宫婢了麽?” “奴怎敢!” 新月一慌,下意识便要下跪认罪,却被浮玉像是赶着时间般,俏红的小脸信手抛出一道灵力将她拖住,匆忙扔下一句: “还有那两块牌子,你若有时间便帮忙办了,正巧我瞧着这内宫也少些人手。” 然新月还未来得及多加解释这清微府的晋升规矩还有这内宫是如何选人的,便被对方半推着进了房间,而转身之际,浮玉已然向着某处黑暗跑没了影。 三人心怀各异,却在葱茏跨过云雾的月光下朝着三个不同的轨迹行去。 ……… 在黑暗之中的某处墙角,一道身影已然满脸潮红,深着喘气紧靠着墙面蜷缩成一团。 “你…你你你……” 娇小的身影匆匆赶回,看着地上的人影有些手忙脚乱,愕然之间却乎碰到了那张红得不像话的脸上,烫得她霎时瑟缩地抽回了手。 “喂…喂!?” 不知对方姓名,浮玉捻着指尖有些嫌弃又担心地扯了扯人影同样的粉色衣襟,那身影却粗喘着气,勉强抬眼有些湿漉漉雾蒙蒙地皱着眉看了她一眼,方想张口说些什么,却眉头一紧,阖眼间又是一阵澎湃的热浪上涌,狂热得几乎将剩余的理智燃烧殆尽。 “你…你还好嘛?” 一时间,像是有两股截然不同的想法在她脑袋里打架,逃离与担忧似乎在混乱的脑海里搅成了一团,更让她本就不知所措明的脑瓜子变得更加混乱。 她却乎是想逃的,却终究还是在草草完成任务后又匆匆赶回。 至于她又是如何想的… 恐怕浮玉自己都没弄懂这其间逻辑。 只觉得无故升腾的心跳在心口若失控的小鹿般乱撞,汹涌的心跳澎湃有力,却乎在那一个吻后,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向了脑海—— 是的,一个吻。 进入青春期的少女总是憧憬着自己的命中注定终有一日会驾着七彩祥云降临,将时间所有的美好与爱情通通给予,并且甜蜜而又欢欣地期盼与自己的心上人完成最宝贵的初吻,可现实,无疑把她那些泛着粉红泡泡的幻想一掌打碎成虚无的泡沫… 她的确送出了她的初吻。 在两人一场莫名其妙的激烈交锋中,在对方也不知有意无意,像是开玩笑般一语不合便抢了她手里的甜糕径直咬了一口后—— 气势汹汹的她便如此跌在了一个陌生女子的身上,两人倒地的一瞬,手忙脚乱正忙着扶正盘子的她便眼睁睁歪头亲上了身下的那一抹薄唇。 紧接着便见对方喉头一滚,咬下的一小块甜糕甚至还未来得及嚼,便被这般生生咽下了肚。 …… 哪怕是个男的也好啊! 浮玉有些欲哭无泪。 然而故意试图屏蔽那时糟糕记忆的脑子,却像是与她有着八辈子深仇大恨般地无规律间断帮她回忆着那刻的点点滴滴,甚至于对方唇上的柔软,都仿佛温存在了唇角。 仿佛天雷勾动地火的心跳雷动,几乎令她一瞬间小脸爆红,两人匆忙分开间便都是一副手忙脚乱的慌张,只是那女子身量高大,比她却乎足足高出大半个头去,却仿似比她更加害羞与尴尬,隐隐间甚至连细碎的毛发都若猫儿似地炸了起来,甚至爬起来时都慌了好几下才扶着墙站稳,足像是一只被摸到炸了毛的大老虎,这般不符合体型的慌乱,可爱到不禁有些令人暗暗好笑。 那时的场景太过黑暗,甚至连灵灯匆匆间,也只是惊鸿一瞥,如今借着那远处隐约的亮光,浮玉才头一回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说不上来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过度期待错觉,在那光影横斜的描摹下,第一眼所见,她竟有些恍惚地将其看成了一个男人。 然无论是胸口隆起的、她实实在在接触过的巨大柔软,还是那细碎铺下的长睫,微蹙的远山眉黛,都仿佛将对方是个女子的身份坐得严实。 毕竟上界身材魁梧高挑些的女子也并不是没有。 虽说她强拖她来的路上便觉得她的脸已然开始有些红得不正常,然方才离开一会便发酵成这般,却是浮玉万万没想到的。 她也说不上来为何。 对方起先辩解说她是准备偷跑出去几日探望家中病危的老父才碰巧撞上她的,浮玉思来想去,也赶忙扯了个夜巡躲懒的借口赶忙糊弄上,结果还没几句两人便一言不合阴阳怪气了起来,对方趁她不备便恶劣地抢走了一块甜糕,想要借此甜糕的味道来羞辱她手艺不精,于是就便—— 哎…往事不堪回首。 其实原本她溜之大吉便没事了,也不知是脑子抽了哪根筋,便一路隐匿行踪,硬生生将一个大活仙一齐拖进了内府,暂时安置在一个看起来大概没什么人经过的拐角。 “热…好热……” 像是嗓子被灼伤,对方低哑着不断滚动喉口,遍布红潮细汗的小脸高高扬起,像是隐隐渴求着什么般,微张檀口,便喘着气就要将那包裹着一堆浑圆的领口往下拉。 …发育得真好。 也不知是不是脑子一齐被烧坏了,浮玉咽了咽口水,哑然望着那对波涛汹涌,第一个想法便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贫瘠的胸口。 “唔…水…好渴……水…热…好热…” 正当她僵着身子不知该如何动作时,那道蜷缩的身影却突而猛地向她倒来,已然像是被烧的有些神志不清般,灼热的气息涂抹在她的脖颈,就开始用那发烫至极的脸颊不断蹭着她的颈窝开始摩梭,又像是撒娇又像是难受至极地不断重复道: “要水…水……” 那浓烈的气息扑上来的一瞬,沉重得却乎一举便要将她压在身下,热气仿佛将对方身上的气息蒸得更为张扬澎湃,小丫头下意识深吸一口,然却不是那预料之中女子惯用的甜香花香……而是满满掩不住的笔墨香气。 好似一瞬走进了那满是笔墨书画的书庐。 “水?…水…哪有水…水….” 那香气似是将浮玉熏得脑袋瞬间宕了机,似是瞬间完全忘却了自己本就是水属,完全可以运转灵力铺天盖地给对方下一场大雨解解热,怀中之人若猫儿般的摩梭更是让她慌了神,温度过高的小脑瓜子急得不断飞转,最终像是突而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赶忙咬着牙将那沉重的身躯半架半撑在背上,一步步咬着牙就将对方往某个方向缓慢拖去。 ……… ‘扑通’ 重物突兀的落水声在夜晚的清微府环荡,但因着本就偏僻,再加上内府服侍之人本就稀少,这般大的响动竟也没惊动到任何人,她却眼睁睁看着那道高大的倩影咕嘟几下沉入了潭底,半晌才浮起几个泡泡来。 “糟了…” 浮玉有些后知后觉地撩起裙摆,跨过那廊桥的栏杆后抓着柱子,借着那暗淡的月光向潭内张望,却半晌未看见浮起的脑袋。 除却天生水属与学过龟息,抑或是配有避水丹的小仙,她并不清楚对方是何能力,若是碰上个旱鸭子,这般扔下去不会之间溺水淹死了罢?! 这池塘说深也不深,说浅可绝对不浅,最深的地方恐怕有一丈。 荷影错落,青草池塘处处蛙的意境她还来不及欣赏,见着那半晌未冒一个多余气泡的池塘,浮玉下意识便要往下跳进救人,然还未等到她屈身往下跃,电光火石之际便听脚下扑腾冒出个巨大的黑影,猝不及防间便湿漉漉地将她整个人都拉入了池水之中。 冰与热在霎那间交汇。 身后的胸膛分明是炽热的,而那月凉如水的潋滟,又冰冷得好似将她拖入了冬日的飞雪之中。 无数气泡在两人周身腾起上浮,像是步入了东海深处的水晶宫殿,绚烂得在头顶下澈的月光中破灭。 “唔…” 浮玉水性极佳,虽说一开始的突然令她稍稍呛水,然须臾便在那清澈的水中睁开了眼。 紧箍着她的温热身躯发丝已然散乱,长长的发丝若海藻般漂浮在一片朦胧的气泡之中摇曳,那周身绸带飞舞,光影在水下朦胧的折射,仿佛间让她看见了那传闻中稀少而又美丽的鲛人少女。 紧贴着对方已然散乱又平稳无异的心跳,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浮玉有些恍然,对方也如她一般…同为水属。 难怪…能在水下呆上这么长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终放下提心吊胆的松气,也或许是一度的鬼使神差,知晓对方并无生命危险的她有些混沌地在虚浮的月光中双手捧上那面前紧阖着双眼的脸庞,冰冷的水仿佛综合了一些极端的燥热,水影波荡,如玉的月光将对方的脸染成了圣洁的白。 然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是方才那个错误的吻。 或许她的脑子哪里破了洞,才会在这波荡的水中若脑子进了水般不知羞耻的妄想—— 若这人是个男子该有多好。 明明长得也并非让人影响深刻,甚至没有独属于自己的什么个人特色,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却在两人温度交换间流淌,浮玉甚至有些脑袋坏掉地想着,自家爹娘若有一日知晓自己喜欢的竟是女子该会摆出什么表情。 那一定很好笑,恐怕自家娘亲都得惊得掉下两颗大门牙来。 然思绪回转间,冰凉的水温却像是现实的冷击,将她的臆想通通击散。 也许是这月黑风高…再加上这不正常的吻,才让她拥有了这种错觉。 像是触电般后知后觉撤回自己小手的浮玉有些慌乱地挣脱开对方,不自觉的心却砰砰狂跳,就连她也说不上什么缘由。 若是一见钟情…她怎又会对一个莫名其妙、才没说几句话的女子一见钟情? 真是脑子坏掉了。 也不顾对方如何,浮玉强行抑制住了自己所有的胡思乱想,赶忙将对方那灼热飘荡的身影蹬腿推远了些,便手脚并用地向水面上游去。 反正既是淹不死,那就先泡上一晚再说。 不知为何,此刻她的思绪却没有脑地乱成一锅粥,明明她应该去看看所谓的爱情灵药又是什么,至少先确认一下九叔或者姑姑那里的状况如何—— 小脸钻出水面的浮玉却已然没有了任何心思。 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那个高大的身影。 一定是…她脑子坏掉了!她怎么会喜欢女人啊?…就算喜欢女子,这种话都没讲几句,还一见面嘴炮就把她的初吻倒霉夺走的人,又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小丫头漂浮在水面上,狠狠用冰冷的水搓了搓小脸,稍稍恢复些理智后,便想飞身上岸,然她依旧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又再一次,狠狠地,被水下突而暴起的身影重新压到了水面之下。 混乱中,更多的气泡随着两人挣扎的动作升腾而起,她却在一片黑暗中,反被对方钳住了双手,一掌扭到了身后,还未反应过来间,那滚烫的薄唇便又再一次,精准的,却不同于上一次那般,主动地吻上了她的唇。 “唔…” 水蓝色的双眸受惊般地睁大,而对方却似完全失去理智般,还强行撬开她的牙关,勾气她的香舌在嘴里不断纠缠。 相当漫长又深入的一吻,浮玉一度以为以自己的实力恐怕很容易将对方推开,然触及到对方胸口的小手,却软烂成一坨烂泥般根本用不了劲。 饶是她如此水性颇佳,却依旧还是在无边的潭水中,被那堵截而来的长舌吻到了缺氧。 虽然归根结底,这来源于她的不会换气。 两道相拥着的身影在气尽的前一刻哗啦浮上水面,小丫头近乎被亲的有些神魂颠倒,大脑过热宕机的双手无意识地一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而另一手,正严严实实压着那本该波涛汹涌的胸膛。 “……” 浮玉好半晌都未曾反应过来,甚至还下意识拍了拍那精瘦的胸肌。 直至望见不远处,波光粼粼中,一群锦鲤正对着水面上一个漂浮的、像是馒头似地雪白色物体争相夺食,她才一个激灵想要将对方推开。 “你…我……”??? 月光下,眼前的波涛汹涌依旧在线…只不过,只剩了其中一边。 浮玉一个激灵,猝不及防将对方挣开之下方想飞身离开,却又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揽住了腰身,除却滚烫的胸膛,她的小屁股后方,甚至还顶上了一根又粗又硬的热物。 “热…好热……” 身后之人似是再也受不了地一把将身上那被浸透的沉重衣裙彻底撕开,另一边的波涛汹涌扑通一声掉入了池水之中,引来一群鱼儿紧贴着二人身躯嬉耍争食,那女子…不,那男人除却一条帛裤,几乎已然是赤身裸体地从后将她深揽入怀,胯下的那一根却像是毫无头絮地乱戳,浮玉怔然间,又再一次被对方拖入潭水之中,扭过头去再度拥吻—— 月光下澈,安心吃饱的鱼儿扫着斑斓鱼尾,击起一朵朵漂亮的水花。 ……… 雩岑急匆匆地再次碰见浮玉之时,是在深夜的廊桥上。 小丫头一身狼狈的水渍,滴滴答答得就连发尖都在往下坠着水滴儿。 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满目焦急,端端地萍水相逢,却互相让对方都给吓得不轻。 “包裹…我的包裹呢?!” “……?” 甚至顾不上多余地相互解释什么,从新月嘴里套不出半点消息的雩岑自顾飞奔了出来,不想却正好碰上了满身湿淋淋的浮玉。 “就是我来时带来的那个包裹!” 小姑娘着急,浮玉却是满脸问号,脑袋混沌,好半晌才像是回忆起什么,呆愣愣道:“…包裹?” “我来时…好似见着九叔的桌边……” 话语未尽,便见着面前的青衣身影若风一般地跑离开去,树影簌簌,却听得身后不远处的水潭突而响起一阵哗啦的水声,浮玉虽有些僵硬,但仍旧手忙脚乱地藏进了一处草丛,眼见着某个高大的身影在黑夜中四散张望半晌,又端端独自在那看不清表情的阴影中站了好一会儿,才飞身轻点几下迅速离开—— 呆呆远望着那个身影直至消失不见许久,浮玉才垂眸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是方才她才变回来的模样。 摊开掌心之中,是一块尤有水气的玉牌,束着的红绳已然有些泛旧,而那被滋养得极为温润的玉质却好似是被对方日日佩戴于胸前,恍然间,却乎还能在掌中晕出那人身上的余温。 借着月光,浮玉将那块玉牌在掌间摩梭几下,映照出其上简单而又细致的水波图纹,而干干净净的背面所属,像是寄托着父母的关爱,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攥刻着那所属之人的名讳—— “暮…汜……” 反复轻念着那个略有些陌生的发音,浮玉攥着那玉牌呆呆地立在无限的月色下,质柔的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320、故恨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今夕何夕。 盛夏时季的流萤翻飞,总让人想起那恣意飘游于山野的光点,雩岑并非第一代不曾见过那漫天星点的小仙,甚至于这数万年间的黑色绸云,只剩或浓烈或浅淡的一抹盈盈月色,独一无二又带着那亘古的寂寥,月下只影,三人相默。 心情杂乱,仿似夜下遗梦。 她的脚步在太虚亭外的一抹葱茏阴影中变轻变缓,直至最后久立于那晃动着细碎枝叶的阴影中,雩岑却不知自己此刻该是如何心情。 她曾以为她终此一生,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太虚亭…玄拓…… 这陌生而又熟悉的词,像是锥刻在深邃的梦里,却又在早醒之后烟消云散。 数以多次,曾在午夜梦回间回到这里的幻想,却又在那一次一次无人的亭影中破灭,说不上是失望,也更提不上期望,好似只是思绪飘拂的惯性使然。 然如今回到这里,她有些揪紧又害怕的心情,却又像是…近乡情更怯。 雩岑没有到任何地方去。 就像明明相处未久,甚至这千年来连说过的话都可数的清的两人却像是别有默契,甚至未曾多想,心间的答案便循着那条虚无的线,直至领着她一路跑到了此处。 每当玄拓心情不佳之时,总会在这太虚亭之中对月独饮。 她知晓他一定在这儿。 树影簌簌,雩岑兀自在那厢遮蔽中站了许久,却莫名地没有勇气再进一步,撩开那蔽目的郁郁枝桠。 无论是微微颤动的双腿还是那胸膛中愈发急促的心跳,却乎都难以压迫她无时无刻不想逃脱的心情。 或许说,那包裹里本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除却那件被她折好压实的、叶旻所赠的红狐斗篷,其余便都是一些零散之物,有璟书的、有她的…还有零随的。 包括她那时她那时在军中大婚时所穿的喜服。 为了谁呢? 雩岑或许自己也难以回答。 也许她如此在意包裹的行为,便彻底暴露了她的脱逃意图,东西不过是身外物,若是她大可以潇洒些抛下,此刻恐怕早已按着白日偷偷踩好的路线一路出了清微府逃到了下界—— 可是她没有。 舍不离,放不脱…像是一道死死卡在脖颈上的无形桎梏。 明明这本是一条挣脱即破的绳索,她却默然在这圈套之内眺望。 夜色中几只的流萤像是飞累了般轻轻停在了她已然被凌风吹乱的额发上,一闪一闪,若坠落于寒潭的九天星光,像是跳跃于世间的光点,一点一滴,装点这寂寥的月色。 在烦乱的心绪不知又跳跃了多少下后,雩岑握紧的指尖深深凿入掌心,几乎刺透那脆弱的皮囊,留下一道道若月牙般难堪的印痕,几乎完全被树影融化的小娇身影僵僵顿了顿,终是咬着牙,转身打算在那亭中之人还未发现的情况下悄悄离开—— ‘咔哒’ 流萤随风幽悠,随着转身离去的脚步不慎踩断一根残枝的声音一齐响起的,还有一道清晰而又低沉的警告声: “若是再动一步,我不介意撕了它。” 簌簌的树影像是被一阵狂风席卷,在一片片掉落的叶雨中抬起头来,紧缩的杏眸惊恐回望,正好与那抬眸看来的暗金长眸在空中相汇。 男人的身侧,是几个散乱的酒坛,那暗金长眸紧锁着她仰头将杯中闷酒再度一饮而尽,雩岑方想再动,却见着那玄色衣袍的膝头掉下一道红影来,映入眼帘之处,一件足以称得上熟悉的鲜艳喜服散乱地落在男人脚边。 “本君说到做到。” ……… 她已记不清是多久未曾见过玄拓了。 雩岑搓着裙摆垂眸坐在男人的对面,低着头尽量放轻呼吸避免着与玄拓一切可能的接触,而对面之人自说完那两句话之后便沉闷着饮了一杯又一杯的浓酒,两人相对无言,恍然间的相似场景,好似将时间线带回了她去昆仑前的那一夜。 三年…又三天。 上界的时历总是与人族有着许大的差别,明明阔别了两三个春冬的莺莺时节,其实对于上界来说,距离她与濯黎成婚那日,还不过小半月的光景。 一般的景色,却早已物是人非。 至少她是如此以为的。 于是在对方饮尽杯中酒的下一秒,方想倒酒的手却被一只突而伸来的小手挡住了去处—— 雩岑将那杯盏的环口捂在手心。 “空腹饮酒伤身…莫喝了。” 拿着酒坛的大手微微一顿,暗金长眸极快地闪过一丝愕然,须臾的僵持间,却终究还是当啷放回原地的酒坛选择了妥协。 玄拓的目光有些复杂。 或许他毫无意料到,一个在他的映像中只会哭哭滴滴、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终有一日也会这般主动管到他的头上来了。 男人许多的习惯大都来源于之前的习武作痴,无论是刻意的改变还是避免,但总能在他身上瞧见那不同于上界太多文官武气,比如常年在军中执掌帅令的说一不二,又再者那席间同僚起哄切磋的大盏饮酒。 文者喜酒,爱其性,追求那飘然若仙的解脱豪放之感,而武者大都只是偏爱那烈酒入喉时的热辣畅快。 一如常人总喜那佐菜二三,更得滋味之酒,到了玄拓的手里,无论那酒是好是坏,总是不吃任何东西便若浊酒干白般一饮而透,未免令识酒者的眉毛都抖上三抖。 愕然的心里却闪过一丝喜意,男人目光灼灼。 也许她还是…在乎他的。 “若您有话…不妨明说,如此擅拿他人之物…实在不是…”敛眸避开男人的目光,见着酒坛放下,雩岑斟酌着话,尽量想将两人之间之事掰回理智的正轨:“实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正人君子?” 喉结滚动,那倏忽而逝的嗤笑瞬然转为自嘲的低沉:“我的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雩岑方要张嘴继续冠冕堂皇下去的话头被截住,索性叹了口气直接坦言道: “那该如何?” “如何?” “如何才肯将东西还我。” “你的东西?”暗金长眸一瞥那被雩岑已然捡起抱在怀中的喜服,冷笑一声:“本君倒不知,姑娘何时又嫁了人?” 明知玄拓说的并非她与濯黎,更是在质问她与零随的关系——毕竟她与零随回上界的那一日便是他派人去将她接来的清微府,然雩岑还是故作茫然,硬着头皮接道: “若尊神问的是我的成婚之事,想必青要帝君半月之前的请柬便送来了清微府…倘若并未,以您的耳目,也不会不知,又何须多问一嘴?” 这自然是在强行装傻。 纵使玄拓那日混沌间早已不记得她喜服的样式,可亲手将她喜服扯烂之人确确是他,纵使精致缝补,故也不会如此像这般崭新,再者这衣料在人界虽好,却不是上界常见的料布…更别提其上的花样。 以濯黎的身份与财力,万不会用此上不得台面的野花作衬。 “这并非你当日的那一套。”意识清醒的记忆未免太过深刻,甚至于在隐约而清晰地向她表诉着,那日之事,并非是他意识不清醒之下的错误:“那件喜裙的花样是凌霄。” 雩岑极快地收起怔愣,故意打哈哈道:“可这分明就是当日那套,也许是尊神贵人多忘事——” “因为是我撕的。” 暗金色的长眸武断地打断她的所有伪装,又一次重复道:“是我亲手撕的。” “若你不记得,本君可以一点一点,为你再回忆一遍细节。” 玄拓眯了眯眼,略略顿了顿,像是真的在回忆那日对于她来说称得上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刻薄张嘴道:“你那日的脸很红,小嘴很紧,咬着牙不让我吻…却还是强行被我撬开了——” 视线随着话语的部位一路游移,从她的脸颊仿若带着实质般的触碰一路而下,落在那隐忍抿紧的樱唇上。 “舌头软乎乎的,像是北海上供的蚝羹,又嫩又甜…” 继续下行的视线像是视奸着她的身躯,擦过一寸寸肌肤,落在胸前。 “身子也软乎乎的,还有那被我扯烂的衣襟下是鸳鸯交颈的赤色肚兜,却是为了另一个被称之为你夫君的男人的…” “可还是被我侵犯了…“”还有你一手可握的胸,包括那紧致滑嫩的穴儿——” ‘啪!’ 随着那话语落下的,还有同时盖在他脸上的巴掌。 脸侧完美呈现出的巴掌印痕高高得红肿起来,紧紧咬着唇眼含泪花的小脸正随着那微颤的身躯一晃一晃,就像那日新婚那日的表情一模一样。 他与零随,共同毁掉了最重要的那一日—— 即使对于她来说有些强迫,但玄拓此刻坐在这里的身躯,何尝不是在对她宣告濯黎对于此事的知晓。 他们共同毁掉了那一天。 甚至荏苒后的今日,她依旧能想起濯黎那夜幕将临去房内接她之时,那开心到极致却而又如毛头小子般不知所措的表情。 …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凌乱的床榻…情欲弥漫的气息…还有那落在床榻间男女交欢后留下的痕渍与精斑,加上本该坐着新嫁娘的喜床上,那本该不属于此的赤裸男人… 就像是被她深深埋在脑海身处的痛苦记忆被始作俑者若战绩般拿来剖白,脑袋一白而过的她那道毫无收力的巴掌已然实实扇在了对方的脸上。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她甚至什么都没做,又什么都做尽了—— 雩岑怔怔看着自己发麻的掌心,最终有些颓然地瘫坐在地上。 或许她这几日已然尽量不去想濯黎之事,关于为何来接她的不是少阳府而是清微府…她冠冕堂皇亏欠对于濯黎或许早已是嗜心之伤,又如何算得上那一纸可有可无的和离书… 他们的关系其实从玄拓强闯而进的那一刻便已然告终了。 或许当时而言的错误,其实是她造就的必然。 她又有什么资格好生气的呢? 该生气…该感到受伤和亏欠的,其实只有濯黎一人罢了。 肆意享受着脸庞上火辣辣的疼痛,玄拓长眸微敛,或许这般的疼痛,才能让他确认自己并非一次次沉沦于那虚无的梦中,而眼前之人,是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的。 没有回手,也没有震怒,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动,男人略略垂眸,原处的流萤随着寂寥又平静的风无序飞舞,安静得,好似方才那咄咄逼人的话从未存在过。 “…抱歉。” 终还是略略回过神来的雩岑主动打破了两人的沉寂,“玉清真神。” 她深吸一气平静地站起,抬眸望向男人的目光不偏不倚,而这次躲闪的,却变成了他: “既是如此,我们之间,大概也不必再谈了。” “喜服之事,为我个人之私,您撼斡十重天乃至于整个三清,又何至于与我这等小仙纠缠…实是不值。” 微敛的杏眸顿了顿,继道:“包裹之物,乃我在人族所交所见之友的赠物遗物,无论在否,雩岑只怕此生无见,惟愿留个念想…” “若尊神执意,那我也不强求,故人念在心中,身外之物无知,还愿您拿去能妥善处置…往后之事,也不知天枢有无为您转达,倒也未可,我也不烦此刻再多说一句——” “我已联了昆仑去处,还请玉清真神行个方便,往后只望不再拖累。” “…我不同意。” 那低沉的声音轻得仿佛融化在风里,却笃定不移。 “我不是在跟您商量。”雩岑平静道:“只是告知。” “毕竟您千年前渡我养我有恩,送我去昆仑亦是能让我有了在这上下界生存的能力,我为之前年少不懂事犯下的错桩桩件件与您诚恳道歉,也很感激真神当初幻作黑豹护我之恩…” “只是这恩太多太大,恐怕我此生都报答不尽——” “那你又为何要走!”高大的身影终是隐忍不住地站起,高大阴影将她整个人都全然罩在了内里,连带着几分急促的压迫。 “所以只能用命来还。” 两人的目光交汇,玄拓的目光气势压人,流露出的杀意和愤恨就连战场上的魔族恐都忌惮几分,雩岑却毫不畏惧地将小脸抬起,紧攥的小手抱着那件刺目的喜衣: “我曾许诺过的事永远不变。” “若你想要,若你需要…” “可我的思想我的情感终是属于我自己的…但我愿意将我的命偿给你,无论何时。”她惨淡地笑了笑:“你需要吗?” “那现在就拿去。” 小手被钳制般地强行扭紧,怀中喜服猝然掉在地上,雩岑甚至顾不得那几乎要将骨头扭断的疼痛屈身去捡,却被对方又钳住另一只手,强行拉近,牢牢桎梏在胸前。 “你在说谎!”男人咬牙吼道。 “……” “昆仑便根本没有给你回信!” “…那又如何?我早便告知!若是颦瑶——” “你以为呢?”那力度之大,疼痛地几乎将她捏碎,雩岑忍不住不适地微微皱了皱眉头,男人有些后知后觉懊悔地松了松,却还是依旧将她钳在怀中:“那封信根本就没送出去!而是送到了我这里!” “你…!” “还有你所倚赖的那只小彩雀…就算她尚在昆仑,恐怕也收不了你的信。” 雩岑眉头一皱,便听玄拓又道:“她为着你嫁濯黎的事笃定你是被迫,想着去少阳府闹事之前便被西王母打晕了去,现下用着囚神阵暂时阵压,还在昏迷之时封去了她的大半灵力…” “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现下出来了,又怎能在零随杀你时护你?!” “只有这!只有清微府!也只有我玄拓,现下能保你平安!”男人几乎气昏了脑袋:“你明知晓出去就是一条死路,为何还要如此!” “那我也要走!” 雩岑咬着牙挣扎道:“你放开!” “总归我到底也是个死,你若是不甘,现下便杀了我,也好偿了我们之间的人情!” 近乎是手脚并用般企图从这般强硬的束缚中挣脱,小姑娘愤愤:“你若是这般想管我,那大可从当年就将我养在府中,不必送走——” “若是你这般想管我,也不该任由他人言语手脚欺凌,也不该将我丢在昆仑千年,到头却又冠冕堂皇插上一脚!” “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过激的小脸几乎因竭力的嘶吼涨得通红,嗜着的怨恨与愤怒几乎要溢出双眸:“玄拓!你凭什么!” 雩岑曾以为自己早便不恨了。 就像是过眼云烟,做了那么个漫长而又太过伤情的梦。 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思想,自己想要的东西与一切—— 那何必又要捡起过往的遗憾与仇恨自找为难。 或许说…她从没有觉得自己恨过。 可她,就是恨啊。 又恨又怨。 倘若无人在她葬身于火海之时拉上一把,又何谈在她安好时故作无事地锦上添花? 她终究…无法接受。 她其实一直是恨的。 恨玄拓,恨三清,恨那流言蜚语带来的一切,恨颦瑶为何不早些出现,恨那些欺辱过她的小仙—— 更恨自己。 “…玄拓,我恨你!” 真的…很恨很恨…… 她恨自己什么呢? …或许自己这么多年,终究还是不敢触碰也太过小心翼翼的保存自己那一份过期的爱,至始至终也没有抛掉。 挣脱出来的双手费尽力道毫无余力地凶狠地捶打着男人上身的每一处肌肤,直至双手被震麻,直至那咬着的银牙几乎已然酸涩了,在她竭力之时又一次强行将她揽进怀中的,却还是那个沙包一样的男人。 默不作声。 仿佛是玄拓一贯的风格。 “我恨你。” 别过头去的小脸却遏制不住那与愤怒同而奔流的心酸,也许她真的只是为自己的过往难过流泪,杏眸却止不住地一滴滴掉下泪来。 “…我知道。” 然之后,便再无言语。 对方做的无论何事也好,甚至对于她,也从来也不解释半分。 或许在一个毫无情商的武将眼里,错了便就是错了,肆意若文官逞口舌言语辩护,便是毫无担当,但若是认罚,一切语言的苍白无色也改变不了什么,为何又要辩解。 简直是毫无情商的逻辑。 却又偏偏诡辩地被一个沉默寡言的武痴用到极致。 在短暂的相拥片刻之后,雩岑吸了吸鼻子,强行遏制住眼泪,有些疏离地转过脸去擦了擦脸上的泪,鼻音浓重道:“…我明日便离开。” “……” “我若依旧不许呢?” “那我便自尽。”雩岑咬牙狠道:“若是玉清真神要我的命,今日便可……” “你又何苦故意说这些话来伤我的心。” 玄拓姿态有些僵硬地轻咳两声,终是服软道:“阿岑…岑儿,陪我坐一坐罢。” “……” 雩岑僵在原地,却看着男人已然主动坐在原地,又拿起那酒坛,却没有再斟在碗中,而是仰面浇了下来,畅快地张着口任凭那酒液浸透上身的每一处衣袍。 侵入玄色衣袍的酒香或也同时掩盖了那已然浅浅浸透衣料的血腥气息。 僵持不下,雩岑终还是低着头,满是疲态地坐回了原地。 两人好似一见面,不是沉默便只有争吵。 玄拓变成黑豹那口不能言的时候,那或许是两人最为和平且欢乐的时光。 “我若陪你,明日就能走了吗?” 男人却是不言,只是一味的任凭烈酒挥洒。 雩岑垂眸,浅照的月色下,一盘已然凉透的甜糕氤氲着夜色的余温,却莫名令她感觉有些熟悉,然顿了顿,她还是主动拿起一块甜糕,用手细细地掰成一块一块,一点一点令其缓慢的融化在嘴里。 熟悉的甜香。 仿佛将她带回了那时尚在清微府的时光。 她喜好甜食,一个服侍她的仙婢便见此特意找茬,每日只提供茶饮,故意将送来的那些甜糕甜点给推了去,于是一日清微府宴请,她便偷偷摸摸拿了一块早已准备扔掉的糖糕藏在袖子里,待到夜深才敢躲在被子里一点一点掰成小块品尝。 甜糕并不好吃,甚至只有一些清淡的甜味,但却是她念了很久的东西。 这些或许玄拓都不知晓。 两人一个嚯嚯好酒,一个自顾低着头一点一点掰着甜糕,仿佛相隔了一个时空,却在男人砸完最后一个酒坛的当啷声中落下—— 尚含着一口烈酒的唇舌便如此猝不及防侵入了她嚼了一般甜糕的小嘴。 “岑儿…岑儿——” 低沉的声音在两人口舌间呢喃。 “若你可以爱他,可以嫁他…可以爱那么多的人…为何不能爱一爱我呢?” “爱我一次可好,再喜欢我一次…” 狂乱吻间,烈酒顺着那糕渣一齐滑入两人的喉咙,反应过来的雩岑皱着眉方想狠下心来推拒,心下暗趁着自己理应马上离开,然全身却突而像是被火星忽而点着的炸药桶一般,一种源于渴望的燥热仿若瞬间将她燃烧起来—— 待到男人意乱间触碰到已然热得不像话的皮肤,小姑娘却已然像只被热水烫透的虾子,满脸潮红地颤抖着蜷缩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