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长春
至此之后的许多日,她再也没有见过傅溪。 军中的伙食变差了许多,这是雩岑这些日子里里听到的最多嘀咕和抱怨。 穆主厨自那日起便失踪了,大概是昨日,她才略略听闻有人在城外偏郊的一家酒馆碰巧找到了烂醉如泥的傅溪,一厢醉酒,不知要何时才会醒来,尽管军中之人对傅溪突而酗酒的行为猜测纷纷,但燕骁带军的纪律严明之下,大家伙也只能通过多加抱怨来试图安慰自己饱受摧残的胃。 今日天气晴好,雩岑百无聊赖地依在帐篷前的树杈间小憩,嘴里的甜草根仿佛还是一样的味道,细细的午风拂过而侧,隐隐约约,这些年的人事物,包括憎爱与别离,好似都湮没在了昏沉的梦里,她依旧是那个靠在昆仑门前那棵高高榣树上的她,等待的人不知何时会来,她还守着一帘雏鸟般的梦。 是啊,许多年了。 愕然转念,却发现自己好似已与零随整整度过了一季的春与秋。 前尘若梦,她毅然离开昆仑时,本以为自己可以远离那个生活了千年的怪圈,到头来,她其实最怀念的,最想念的,其实早已攥在了手中。 平安喜乐,莫过于此。 “怎得在树上睡着了…” 飘忽的低嗓仿若近在咫尺,叶缝间投下的光点确乎粘住了她的眼皮,枝叶摇晃,待到小姑娘眯眯睁开眼时,隐约的清瘦轮廓表明她身侧正坐着个人。 “唔……”雩岑睡眼惺忪地看了又看,好容易将多层熟悉的身影叠在一块,才似迷迷糊糊迟疑道: “璟书?” 不对,这个时间点,这男人怎会在这? 自零随与璟书一般在军中入了职之后,忙碌程度似比与单纯帮助文书工作的璟书更甚,许久未经政务的男人好似对这些方面熟络而怀念,这些时日几乎是披星带露的深夜才回,压着她折腾一番后,第二日又极为精神地早早去上工。 堂堂天帝为人打工数钱还乐在其中,小姑娘歪着脑袋思虑许久,终于分析出了一个原因—— 吃饱了撑的。 但相比于至少日日同床共枕的男人来说,她这些时日与璟书的接触可谓是少得可怜。 雩岑望着男人显然清减下去的脸庞,眯着眼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怔怔半晌后才望着那张笑意盎然的俊脸支吾出一句: “你好似瘦了许多。” “这些时日忙了些。”男人笑笑,雩岑却头一回有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好似这个人是他,却又变了许多。 “我来找你。” 男人猝不及防拉着她的手拽着她从一人多高的树杈间一跃而下,小姑娘本来尚还有些萦绕的睡意霎时惊了个干净,便听璟书不解释地拉着尚顶着有些乱糟糟头发的她径直往外走去: “既然无事可做,不若陪我出去走走也好。” “去哪?” 腿短的小姑娘睡眼惺忪地眯着眼加快几步,方才赶上男人的大步流星。 “南乾。” “啊?” ………. 一路策马狂奔,她的长发在风中愈发恣意而狂放,身后是紧贴着清瘦胸膛间溢出的体温,雩岑无法言说这种感觉,待到颠簸急停时,有些晕这等高速坐骑的小姑娘被颠得满目金星,半晌才看清城门上两个明晃晃的大字。 “崇衍?” 雩岑有些蒙圈,明明路途不长,这荒郊野岭的临峣旁怎得还有另一座城池。 只不过比起临峣的繁盛,这崇衍好似破败了许多。 “临峣本就地处三国接壤之处。”璟书抚了抚枣子的鬃毛,这小子日日在军中以战马的伙食喂养却又没有人家的运动量,一眼望去,本来锻炼起来的马身显然因过度能吃发福了不少。 硕大的鼻孔轻嗤一声,某只趋炎附势的臭马依旧对小姑娘投来的鄙夷目光表示不屑。 “这崇衍便是二十多年前星帏与南乾开战后遗留下的产物。” 璟书解释道,望着雩岑不解的目光微笑: “当年星帏率先撕毁和平盟约向南乾进攻,猝不及防之下吞并了崇衍一城,然最后两国和谈间,崇衍却因为一些两国的政治暧昧归属不清,现在的管辖者其实是星帏所派,但民俗与社交上,还是民众自认世代归属的南乾。” “那本就是南乾的,收回来便好了不是麽?”雩岑眨眨眼,还是有些不大明白。 “崇衍往南越过山脉,便是一片平坦的沙河地带,为兵家易破之地,也正连着现今南乾的一处险要大关,所以其实南乾皇室经此一事后也自对往后战局有所考虑。”璟书笑着摇了摇头,“不若放弃一城,退守大关,其地势险要莫如函谷,不若两者稍有摩擦,死守崇衍一地也只会令南乾徒增战损。” “所以你这段时日其实是在燕骁那学兵法?” 杏眸一闪一闪,难怪她总觉璟书原本的漂浮的气质这段时日沉稳了许多。 “燕将军多策书,我不过闲来涉猎。” 男人此刻谦逊的模样也好似里子内换了个灵魂。 “璟书。”雩岑奇怪地望着他的双眸冷不丁唤出一声。 “嗯?” “我要用你的钱养小白脸。” 言语未罢,一个暴怒的脑瓜崩已是莅临而来,雩岑哀嚎一声捂着小脑袋,便见面前的男人若瞬间换脸般一把扯下了方才的谦逊有礼的君子面具,毫无形象地对着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咬着牙朝她凶狠叭叭道: “你想个屁!” “老子整天给你花钱,上次借我的钱你还未还,且不说你那时还用着各种理由框我的银子……” 鉴定完毕,是本人。 “你的君子风度…” 雩岑弱弱试图打断男人的数落,已有不少路人三步一回头地偷笑着她被数落的凄惨模样。 “君子个屁风度,老子最讨厌这虚情假意的一套。” 手腕一紧,璟书拉着缰绳出示手里的腰牌后,便气呼呼地扯着她进了城。 “这是要干嘛!” “逛街。” 男人略侧过头去,稍稍掩盖自己略有些发热的脸颊,然嘴上还是不饶人地气势汹汹嘟囔道: “那日你陪了他,今日也合该轮到我了。” “啊?” 杏眸迷惑一眨,望向浅浅坠向西方的日暮下,一行行花灯投落而出的倒影。 “今日是长春节,南乾的女皇诞辰。” 268、夜火 南乾之广地,古称百越,所谓之其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亦称为众多古族的发源地,而其至西百里一地,旧称元丘,虽日后多经战乱辗转,吞并融合,但因青要帝君之名而称耀的缘故,逐渐成为众多道修心中的圣地。 后亓冠一族统一而全,但因尊重各族而较为松散的自治下,千百年的融合发展也并未令其民族丢失了各自的传统与多样性,其有羌兰一族,聚陆中而居,现称崇衍。 “这便是走婚?” 熙熙攘攘中,一高一矮挤在人群中的身影显得尤为突兀,雩岑好奇地伸长小脑袋左顾右盼,红绸迎街,一派喜庆的模样,廊角的长灯也并非她一路所见的、制式统一而规整的圆灯或是宫灯的形状,或精或巧,亦大亦小得颇有点令人看得眼花缭乱,街旁多半的羌兰族民也换上节日间该有的民族装扮,图案斟细而又好看。 然话音未落,便见黑影闪过,身侧身量高大的男人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称得上诡异的夜行罩帽戴在了头上,两眼抹黑,宽阔的帽檐垂下一圈黑布,严实得包裹住了那张俊脸,特质的黑纱后却乎视野明媚,将雩岑满脸嫌弃的表情看得完完全全。 “怎么,你也要来一个?”躲在斗篷后的俊脸得意挑了挑眉,悠悠解释道: “本公子年轻俊美,这不是怕被那走婚的姑娘选中了,这春宵一度的,你又不会骑马,只好在外头吹一宿的冷风。” “一想至此,吾心难安啊,我的好妹妹。” “得了吧你。”小姑娘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撇着嘴一副吃了一嘴煤灰般,嫌弃着一把打掉了意欲闲闲搭在她肩上的大手,紧促着眉头满脸就差写着‘你变态啊’般,若不是碍于人群拥挤,仿若下一秒就要装作不认识地钻到别处去。 本来穿着普通着装的他们就异常突兀,如今被璟书这么一搞,就差鹤立鸡群地高喊着‘快往这看’般鲜廉寡耻。 “哼,你这是嫉妒。” 在视线遮挡下,男人颇有兴味地浅浅勾起嘴角,垂眸一把抓住了想要挤到别处去的小姑娘的后领角,耳边突而炸开一阵欢呼,便揪着雩岑往左侧望道: “你瞧,新娘子来了。” 杏眸圆睁,踮着脚赶忙侧头探去,远处走在最前头的、看起来颇为帅气的纯黑骏马此刻却有些滑稽地头顶一个硕大的红绸花,一行洋洋洒洒而过,牵带着各类彩车、花鼓,若有马处,无非不是清一色的纯黑。 “南乾以玄色为尊。” 人声熙攘间,男女皆沸,耳侧却低低传来颇为清亮的解释声。 “一匹纯黑马驹,在星帏或是北尹可得百两,在南乾之处,恐是一匹千金,更别提那头马身量修长,该是古时毫金战马的直系后代,当真看不出来…” 看上去如此破旧的城却有如此大手笔。 “新娘呢,新娘呢——” 一派长街流转而过,队伍像是长得没了边界,而后乌压压的长龙依旧远得看不到尽头,闹哄哄的欢庆声中,雩岑忍不住侧过身去扯着璟书领口着急问道。 “快了,快了,应是在队伍后头……” 话音刚落,雕车远来,异族女子装扮的侍女对比起中原,衣着稍显暴露,却独有一种异域的妖娆美感,帘帐飘飞间,从侍女手中扬出的花瓣飘飞在夜空之中,像是旖旎地手瞬间拂过她的脸颊,将众人的视线完全收割而去,一时间,吵闹的街巷竟无端变得有些鸦雀无声—— “好美…” 雩岑哑然,却不知该用何种语言形容这张半掩着薄纱的侧脸。 天神的容貌向来是尊贵而不可亵渎的,或许从濯黎脸上,她看见了独属于人族的特例,美得潋滟而张扬,但亦是可以高攀枝头所触摸的。 她却不是。 像是妖娆以拒人千里的美杜莎,金发金眸,就连扬起的长睫都泛着极为清浅的黄,整个人像是透明的光,又像是从太阳上坠落的三头金乌,漂浮得不属于这人世间。 又媚又冷。 即使是那副隐约可见的勾人笑意,都好似在极寒中冰冻了数万年。 “姬湑…姬湑——” 她听见旁人这么喊着,无论男女,似乎都为这等似是天人、又绝非天人的容貌所倾倒。 这让雩岑无端想起了濯黎那时曾对她说的过去—— 因为迎合,所以在飞升脱胎之时,选择了最符合人族的黑眸黑发。 面发金容,逍遥流盼。 栖心明霞之境,遨游玉图之墟,执抗元皇之策,落景九域之丘。 若她曾有幸认识那年轻时的濯黎,恐怕便也是如此倾城。 浅金的长发拂过夜晚的风,耀目得仿佛丝丝缕缕的光都凝结成了实物,呆呆望着女子面容出神的雩岑几乎忘了时间流转,更忽略了对方手中用作择婿的精巧绣球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待到她反应过来之时,却发现自己怀中已然抱着一个圆乎乎的物体,呆立间,周围一片哗然间,一双细嫩而冰凉的手继而猛然握上了她的手腕—— “我的阿依慕…我终于……找到您了。” 似真似假,人群的杂乱声仿佛将这道声音淹没,却又漂浮而清晰地穿进她的耳内。 拉扯倾倒的巨大力度几乎瞬间令她摔飞出去,雩岑从未想过一个女子的力道竟如此惊人,猝不及防摔入对方怀间,惊缩的杏眸转头探望向那个一直在她身后矗立的高大身影,可璟书却仿若被时空凝滞般,见着她被拽出的模样一动不动,整个人就如此僵在了原地。 众目睽睽之下,薄粉的帘帐翻飞,一道窈窕而高挑的身影紧抱着从中她猛然飞出,电光火石间横跨上前头一匹黑色骏马后,被凶狠抽打的马影便嘶哑哀鸣一声,猛然往人群后的一条黑巷子里冲了进去。 雩岑闻着姬湑身上一阵阵蚀骨的异样香味几乎瞬间软了骨头,咬着牙劈出的手刀被亦冰凉凉地钳制,体内的灵力像是因某种特殊的吸引瞬间沸腾起来,汹涌却冰冷。 “我的阿依慕,您知道麽…”雩岑仰头撞进对方浅金色的长眸,明明是笑着,却还是让人无端感受到一股不太真实的寒冷,“黑暗的火燃了千万年…” “您是最后一弯月亮。” ———————— 湑(xū):滤过的酒,指清澈之意 ヽ(6ω6)ゝ阿岑干脆搞百合算了【bushi】,顶锅盖跑跑跑 269、信徒 姬湑的确很白。 雩岑望着那张几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一如触过水幕的指尖,明明是可以感受到的实体,却又澄澈得如梦似幻。 “你……” 虚弱无力的身体近乎失去了与四肢的各种交流,脑袋却异常清明,杏眸圆瞪,雩岑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她从人潮汹涌的长街上掳掠而回,登上后城半山腰处的一座竹阁后,轻轻将她瘫烂的身躯放在了竹椅上,睫毛轻颤,透过纤细指尖缓缓挑亮的烛光,面纱下轮廓清晰的侧脸,美得像是长存于孤岛穹顶的画卷。 “这是猎香。” 长而莹白的贝甲,在火尖的炙烤下迅速失去珍珠般的光泽,散出一种难言的焦黑气味,雩岑难得地望着这番景象皱了皱眉,好似造物主精心雕琢的塑像被不长眼的小孩淘气磕裂了一块,完美的崩塌,精心破坏了这一切的无暇。 “不必担忧,我亲爱的阿伊慕…” 她走近,清亮柔美的声线仿若春日娇唱的鹂鸟,浅金的眸子半眯着,俯身似虔诚又似崇拜地捧着雩岑的脸,深深吻上她眉头微皱的促狭,丝绸般的唇尖隔着薄纱一路浅浅吮吻而下,却不带丝毫情欲,只有满满的尊崇。 直至在她的嘴角落下最后一次轻点时,那漂泊的浮香才又一次拉远—— “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永远…永远不会伤害您。” “我不是你口中的什么的阿…对,阿依慕。”雩岑有些磕巴,半晌才努力回想起面前之人方才一直念叨的、略有些绊舌的发音,努力澄清道,“…你恐是认错人了。” 然小姑娘却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不会再在这种地方沿街看什么热闹了… 她本就是个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人,一切的因果恐怕都要来源于花青那时追星而拉她去九重天之后而导致的,从被濯黎在大庭广众之下掠夺上马,再到如今被这个什么姬湑强行钳制带到此地,一模一样的情节,又曾是属于同样面发金容的模样,这恐怕令雩岑很长时间,都会存在看热闹反成热闹正主的创伤后遗症。 这就是传说中的吃瓜吃到自己脸上麽? 雩岑有些老泪纵横,因为拥有同样面孔,总得疲于应付神荼的爱恨情仇不说,如今却又怎得冒出个阿依慕来? “阿依慕…” 极尽冰凉的手握上她的掌怀,相比于雩岑的精致娇小,姬湑的手竟足足比她大了一圈,骨骼分明间,确乎是美的,但隐约似乎少了些许女子的娇弱感。 “我的生命之火,我的未途之光。” 隔着面纱,姬湑几乎像是最为虔诚的信徒,朝拜般半俯在她的身边,女子未着寸缕的脚踝上,一对精细繁杂的、细细的金链系在她的脚踝上,纤细的双腿几乎看不出赘余,莹白得好似一对无暇的玉璧,额尖垂下的香槟琉璃,仿若一滴亘古的泪,清晰而透明。 “我曾千万次降生,便拥有千万个模样…可您不同…” “没有信徒会将他的光芒认错,没有人。” 雩岑:“…….” 不知为何,她头一回感受到,明明语言相通,却完全不知晓对方在说些什么的疲惫感。 明明这种感觉只在她的高等数理的珠算课出现过才对。 脑袋一阵发疼,眩晕之下,雩岑忍不住对着不同于方才的强取豪夺,现下几乎是卑微而恭顺地俯伏在她身侧的人影,无奈提要求道: “所以我说,能不能说点阳间人听得懂的句子?” “?” 这回换到姬湑一脸懵逼。 “你这什么既是生命之火又是未途之光的…”若非全身瘫软到不能动弹,雩岑几乎要尴尬地缩紧脚趾,“我这文识课也学得不好…实在是,不解其意。” “再说,我也真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个什么阿依慕。” “那么…”她似是极快的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明明看不见薄纱轻掩的下半脸,雩岑确乎感觉对方在笑,“请允许我称呼您现世的名字…雩岑?” “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瞳孔一缩,这分明只是二者的第一次见面。 “阿依慕…原灵古语中的月神,也可称之为月亮的姑娘,这是属于独属于您的名讳,我的神…” “我一直都在找您…哪怕是沉睡梦境中的无数次轮回…”姬湑浅浅覆上跳动的心口,“我一直,都在替您看着这个世界。” “您是万物的女儿,而万物,又因您而生。” “我知晓您的每一次降生,每一次呼吸,我的阿依…您不必惊讶。” 几厢语罢,女子才似想起什么,继而从怀里掏出一个拥有奇异浅香的铜瓶在她鼻下闻了闻,雩岑忍不住随着那个瓶子的摆动多看了几眼,依旧是与平时同等模样的器型构造,然精铸的铜瓶上满镶五颜六色的宝石,她却是前所未见的。 “这是上古的猎香。”姬湑塞上瓶盖,并没有将其收回,反倒轻握着,将瓶子塞进了她的手里,又重复道:“猎神之香。” “苍茫时代的神,不过是更为强大之神的猎物,他们的皮毛,他们的鲜血,他们的身躯,甚至于他们的思想,对于尊神们来说,不过只是更为高阶的猎物。” “这是为了更好猎杀神族所用的秘香…也只对神有用。” “虽说已经失传许久,我依旧不希望卑微的蝼蚁对您不敬,请您,务必收好。” “可我真的…!”雩岑拍着竹椅的扶手猛然站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突而可以活动的身体,猛冲的惯性之下,竟勾着脚往前栽去,继而落入了一个满怀馨香的胸膛。 本就暴露轻薄的衣襟被抓握的小手深深扯开一肩衣领,小姑娘几乎是愕然地望着对方左胸口之上,那朵酷似月见的花形胎记,然更为瞩目的是—— “你你你你你你……” 雩岑抖着爪子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烦躁之下竟还理智绷断地拍着那方平板摁了又摁: “你平胸???!!!” 如此美人,胸比她还平,当真是…当真是暴殄天物!!! 腿那么细,手那么柔,腰也这般细,还有那若黄莺娇啼的小嗓门… 明明是话本女主标配的倾国倾城模样,美得就算哪一日挖了她自己的墙角,雩岑都会抹着泪欢送,祝她与零随幸福终老的脸蛋,竟是个硬板板的平胸?! 表情迅速崩塌间,薄纱之下的脸庞却只是不清不淡的挑了挑眉,甚至连嘴角弯起的幅度都没有丝毫改变,坦诚道: “只要您想…我可以是任何性别。” “不过这一世,恐怕很是遗憾…” 执起的冰手引着小姑娘拧成鸡爪的小手轻轻往下探去,像是触到了对方身上唯一的热源般,雩岑下意识愣愣抓住掌中手感奇异的东西捏了捏,旋即,便得到了某种她这段时间来极为熟悉的反馈,继而像是触电般整个人像是发射着弹出了冰凉的怀抱。 “你你你…你有…!!!” 身量高挑,雩岑头一回才发现,面前的所谓‘女子’,竟是比璟书还要略略高上一点,骨节分明的大掌虽说纤细修长,但依旧不似一般女子微风拂面般的娇柔。 人影在她面前半跪而下,拉过她的小手,虔诚地施予一个最为尊敬而卑微的吻手礼,几乎快要盖过下眼睑的长睫细密而挺翘,金色的长发像是流光般闪耀,然枝头的娇莺却瞬间变为一种更为温润清澈的男嗓,听不出丝毫的女气—— “对,我亲爱的阿依慕…” 姬湑的笑容依旧还是初见般的那样娇艳。 “如您所见,我是个男人。” ———————— 粥:【捂住胸口】心痛,姐姐居然是个大x御姐,阿岑不能搞百合了(???) 阿岑:???我好像当了什么邪教头子??? 270、阿依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雩岑望着面前这个卸去大半妆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孔,依旧愣愣有些缓不过神来。 其实姬湑对自己女性化的装扮倒完全是无所谓的,毕竟因为族中天女的缘故,乔装打扮了二十多年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倒是面前的小姑娘满脸写着‘受不了’的样子,捂着鼻子就差倒冲的血直接喷薄而出,随时可能引心率过快晕厥,才那用什么‘阿依慕’的身份强着男人换了女装。 说是如此,可羌兰族的男装这…依旧有些暴露。 姬湑胸前极致的两点粉嫩几乎要将雩岑晃晕。 “这…你还有没有再、再布料多点的衣物?” 男人宽肩窄腰,天生的衣架子将羌兰有些粗犷随意的敞口男装都变得考究起来,只是雩岑终究不太明白,这做衣服的人偏偏是差了胸口那块布怎得?!腰间的束带紧细,莹白无暇的胸膛却依旧在外放着风。 “羌兰一族古为星帏北面的游牧民族,后多经战乱,才游居于此,衣着承古,自有些豪放无两。” 姬湑似是颇为歉意地笑了笑,冷艳的感觉略略减退,在雩岑的精神恍惚中,确乎还显出几分青涩的少年感,继而将领口滑稽地强行往中线拉了拉,略略遮挡了胸膛上嫣红的两点,“我的神…如今可好些?” “好…好多了。” 小姑娘望着依旧大敞的胸膛下意识搓了搓鼻尖—— 很好,没有流鼻血。 然坐在软垫上的小屁股却还是下意识往后再往后挪了挪,企图逃出这种美貌的攻击范围。 本是男儿郎,岂作女娇娥。 雩岑却有些觉得,这副面貌本该便是那种超出性别的美。 她本以为扮作女子好看的男子,必定有些男生女相的柔气在里,就算是换回男子装扮,依旧摆脱不了略有些女气的影儿,可如今,望着面前这副卸去众多赘余的装扮,面前之人却仿若不然尘瑕的光。 他不该属于这个世界。 不知为何,雩岑心里却奇怪的跳出这种感觉。 所谓阴阳,调和之相辅而生,世间万物莫不若此,故而达到一种平和的中庸之态共存。 他太干净了。 正因为站在某处极端的正反,或许她才觉得这番真实其实只是不真实的梦里折射而出的假象。 然,男人的下一句,似乎有些意料之外,或又是在隐约的情理之中—— “没有时间了。” 他说。 “我的阿依慕…我没有时间了。” 迎着杏眸投来的目光,男人几乎俯伏在地上,额面朝地,向她深深一拜。 “我已等了您太久,二十二年…我只有十三天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雩岑眉头紧锁,明明对方说着听不懂的话,却有些令她隐隐不安。 “厄难…要来了…….不可避免。” 他锁着她的眸子一步步走进,在小姑娘近乎呆愣在原地的躯体中,轻轻执起她的左手,胸膛下,渐渐发凉的小手确乎能感受到某处微凉的炙热砰砰沉稳的跳动,薄唇轻启: “我即厄难,厄难即我。” “法德耶…这是您给我的名字,意味着祭品。” “这世间的好坏都是拥有相等的分量的…例如某人的死,将会伴随着又一个婴儿呱呱落地,而一个人捡到财物的好运,也会伴随着另一个人丢失钱财的坏运,一场战争后,新生的政权或许使得更多的孩子得以更好的生存,拥有数以百千计的后代,令这片国度繁盛——” “这些都是必然的,我的阿依慕。” “一个盒子打开了…在月轮的背面。” 半跪在她面前的男人突而猝不及防拽起她的手,行出几步的窗台推开,外面是一轮正值十五的圆月。 “您还是那么美,一直都是。” 月光印在姬湑的侧脸上,好似夜晚的一切都化作了柔柔的月色。 “我是信使,是口舌,也是祭品。”他转过头来锁着小姑娘的双眸正色道,依旧说着那些意味不明的话,雩岑或许听懂了,也或许只是自己的臆测—— “我伴随厄运,所以厄运也会伴随我。” 他又一次重复道。 “我的思想在尘世中轮回,我代表每一颗曾经落难的星星,也成为过这世间的每一缕风,每一片叶子,动物、人类、魔族、神,无可避免。” “但我的记忆将永远沉睡…直到那个盒子再一次被打开。” “盒子?…”雩岑忍不住重复,好似男人话里话外都提到了这个东西。 “这只是一种意化…我的阿依慕。” “它也可以是箱子,一个人,甚至代表一个城镇,一匹新生的马驹…都可以,只要您想,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但是厄运是永远存在的。” “…我不明白。” “我没有时间了,我说过…”姬湑侧过脸,不在意的笑笑,目光却一直看着天上那轮月亮,“我会跟您将一切说清。” ……… “世间的好坏都拥有相等的分量。” 茶盘之上,男人再一次说起那句话。 一杯清水,一杯茶水,一模一样的分量,一模一样的杯子,横放在两人中间。 “您知晓,每当人界发生一次足以摧毁一方地界的大地震时,深海里的鱼会逃难到浅水,森林里的猎物会躲到繁荣人居之地…” “还有,那震前美丽耀眼到极致的极光。” 姬湑望着依旧一脸雾水的雩岑笑了笑: “不必着急,我的阿依慕…” “您可以认为,我就是那束诡异而美丽的光。” “我伴随着厄难,也看管着这世间多余的恶,我的思想在尘世里穿梭、体验,以每一方生灵,也可能是一块最不起眼的石头,感受着这个世界。” “我是原灵境的灵。” “这或许有些抽象…不过您看。”修长的指尖提起面前盛着透明白水的瓷白茶杯,轻轻放在她的面前,“若把这其间生灵,无论是神也好,人也好,还是而后闯入的魔,都比作这里的水…” “我就是承载这些的…这方原灵境的灵魂。” “我从那个所谓的父神开辟天地之前便早就存在,只不过一直在沉睡。” “这个世界本就是没有光明的…混沌,一直是黑暗的主旋律。” “或许您自己都不曾知晓…”姬湑颇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最早的神并非开天辟地的夸父,而是您。” “您是这混沌世界最早的光。” “我沉睡,醒来…沉睡…醒来,蓦然有一日,您苏醒,被上古众神饲养,便逃离了这番世界最后的混沌之地,也抛弃了这世间所有的星点,包括我。” “星界自那之后的确有些乱,不过,尚在掌握之中。” “没有时间了。”他又一次重复这点,“极光存在的时间很短,我也只能在现下彻底恢复记忆的短暂苏醒之下寻找您,一如十万年前那般,尊重您,给您最后的指引。” “厄难的洪流没有人能知晓会在什么时候爆发,也没有人可以阻止…”男人皱起眉,“只有您。” “上一次的厄难倾泻,为这世间带来了神魔之战,而这一次…又要开始了。” “瘟疫、战争、洪难、灾荒…伴随着生灵的傲慢、懒惰、贪婪与色欲,会将这一切变得更糟。” “人族的瘟疫…”姬湑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像是锥刻在心上,泛起尘土的痕,“已经开始了。” 清黄的茶水被倾斜倒入雩岑面前的白水之中,混合间,颜色稍淡,顶起的水面弧度却恰到好处地承载住了最后一滴落入的水滴,微弱的平衡,像是轻轻的触碰,都能将此打散。 然,汹涌的茶水继而从茶嘴中仿佛取之不尽般倾斜而下,瞬间打乱了这厢似是恰到好处的平衡。 “平衡被打破…无数人将成为厄运的祭品。” 姬湑淡金色的眸子望着被冲挤而出、盈出了一桌面的残水。 “我将会在十三天后死去,这也是我急切找上您的原因,我的阿依慕…” 他又一次深深朝她跪拜,明明自称原灵境的灵,却依旧卑微地倾慕着自己信仰中的神。 即使早已物是人非。 “请准许我为您卜上一卦…我们没有时间了。” “您的走向,您的存亡,将决定这世间万物的寂灭。” ……… 雩岑不是没有经历过卜算,或许在遇见白泽后便被强行用神乎其神的水晶球卜了一回,虽说现在的她依旧不解其意,但到底还是有某些事应验了。 濯黎、零随…还是玄拓,那逃不开的、泛滥的,桃花运。 就像她本以为姬湑亦会像白泽那般掏出什么别趣的小玩意,然打扫干净的木桌上,面前呈着的,便只有一张纸和一只笔。 “探顶天命是会折损天寿的…即使是神,亦是如此。” 男人似是知晓她在想些什么,直言道:“白泽一族通晓世间之事,但也正因如此,厄运的灭亡才不可避免。” “我现在的能力恐怕探不出什么。”姬湑颇有些歉意一笑,“或上一世遇您时为神族,逆天改命才能给予您更多具体的指引。” “我知晓一切过去之事,未来,虽渺远不定却因此可以改变。” “三个字。”他说道,“不要仔细去想,心里浮现出来什么便写什么,我只能为您指引未来大运。” 长睫轻颤,不知为何,明明姬湑的一切话语看起来荒谬而可笑,似乎颠覆了这世间无论神也好魔也罢的一切生物对于这方生活的认知,开辟了另一方天地的说法,至于当年父神捡到神荼的那件事,似也变得有些错位—— 后来者阴差阳错收养了这片天地最初的神。 杏眸微敛,浮躁的心像是瞬间放空,雩岑顿了顿,继而便任凭笔尖挥动。 ‘从’‘笑’‘行’ 像是心底流溢而出,小姑娘略略晃神间,三个工工整整的大字已缀写其上。 “从者…二人之行。” 雩岑有些愣愣,今日她的确是与璟书同来,要说二人同行也并无什么特别。 金色的长眸微眯,将那个字望进了眸中: “这从者,并非你二人。” 男人顿了顿,“除你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与你一道前来……” “却不属于这方结界,可对?” 金眸望向之处,雩岑显然瞬间一怔。 他是指—— 零随? 相比于当日白泽所言的虚无缥缈,姬湑的猜测或许更加明朗而确切。 “笑者…竹夭,而夭字,意指草木旺盛美丽…或也可指,竹下茂草。” “竹者,茂密且霸道,竹根横生,生者快,一日可长数尺,却不容人。” “竹下茅草,违背天时,也可意为…”倏然而来的视线看向一脸怔怔的雩岑,最终倾吐出二字:“早夭。” “至于这行字,踟蹰不前,你们因故而留居一地,你或也因前途许些之事烦忧而心绪摇摆。” “阿依慕…”姬湑望着她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然方一张口,便猛然皱着眉呕出一口薄血—— “姬湑!…” 雩岑赶忙起身想扶,男人却有些虚弱地喘起气来,轻咳一声反抓住了她的手腕,原本温柔清浅的嗓音突而变得有些沙哑猛烈: “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他说着,却一口一口往外呕着血,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止也止不住地沾染了整个下颌,刺目的红妖异又吓人。 “我请求您…远离一切掌权者……” 他像是极为痛苦,撑着书桌的大掌都变得狰狞而颤抖,“我十万年前就曾规劝过您…远离那个三清的掌权者,一再沉沦的损失越大,最终只能由命来赔!” “…您永生,但并非不灭!” “姬湑…!!别…别再讲话了!” “还有…还有一件事…”男人喘着粗气,摇摇晃晃似要随时坍塌,每说一句,雩岑便感觉面前之人的生息瞬间凉薄一些,“我依旧要说那句话,尽管将耗尽我剩下的所有时间…” “咳咳咳…阿依慕……咳咳咳…” 男人猛烈的咳嗽,血却依旧一股股从嘴角往下渗,浸透了本该莹白的胸膛。 “您将会因他而死。” “不该再是如此了…逃离…马上走,还来得及…不然只会变得越来越糟…您所爱的东西将会一样一样灭亡…直至您走到终点…这场浩劫才会彻底结束……” “无论是三清也好…魔族也罢…远离…去兰息荒山的顶端有片白色花盛开的地方,还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咳咳咳……” “别说话了…!!!别说……” 雩岑抖着手,最终在那个高大的身影最终倒下之前,险险抱住了男人沉重的身躯。 衣襟被沾满鲜血,半跪在地上的她的肩侧,枕着姬湑越发难言呼吸的脑袋,金色的长发铺开,渐渐转为完全的白,眼眶的泪盈绪,她却仿若才突而明白了男人一直念叨的那句话。 “我没有时间了。” 一双苍白而冰凉的手颤抖着轻轻摸索而上她的脸颊,姬湑再次轻咳一声,极为温柔的抚了抚她垂落的长发,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继而低低呢喃道: “瞧,阿依慕…我的头发也曾和您一样像夜空一般好看呢。” “我得跟您道歉。”雩岑几乎已经听不清他的声音了,垂落的泪顺着脸颊滚在他白的透明的手背上。 “…您还是一样好骗…咳…跟十万年前一样……” “每次我的诞生都得花很长时间在找您…咳咳咳…就像您曾经问的,其实我也不过是这方天地的附庸与祭品…” “别哭…别哭…” “其实我可从来没骗过您…十三天,还是十三个月…还是十三年,不过取决于我告诉您未来的长短……” “真短啊。”姬湑咳了咳,又呕出一口血,“…人族真脆弱。” “明明上次还撑了三个月呢…” “但是我这次却想自私一回…请您原谅,说点无关紧要的事……咳咳…然后我又要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啦……您可要期盼我永远不会醒来…” “您是这世间多余的幸运…您即光明,光明即您…所以厄难终究会与您一同消失…” 男人往下吃力地挪动,最终贴在了她的胸口上,金黄色的眸子渐渐闭合,听着雩岑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轻喃道: “十万年…它还是,最终回到这了…真好…我的阿依慕……” “我真怀念…您…陪我沉睡的……那段时光…”雩岑抖着唇,泣不成声的眼泪几乎已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积蓄在怀中人与脸一般苍白的发丝顶上。 “不要哭…我只是要睡着了…我亲爱的…” “……阿依慕。” 最后一丝气息吐尽,雪白的长睫合上,怀中冰凉地,倾吐的粘稠的血,仿佛还带着男人的余温洇透她的胸膛,可怀中之人却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他只是睡着了。 依附于往来的风、山野舞动的树,或只是林下一只容易受惊的鹿。 茶水的余温还未散去,怀中之人的死亡,却好似经度了漫长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乱伴随着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成为了这番世界的主宰。 “阿岑!…雩岑!雩岑!!!” 璟书带着一堆身着羌兰族服饰的男子闯入,然预想之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有的,只是一个胸口沾满血迹的小姑娘,久久抱着怀中人影的模样,甚至连垂到一半的泪都冷得冻在了脸上。 “你……” 满屋的血味,惊得门前众人久久呆立。 谁知那道娇小的身影只是愣了愣,继而竟是竖起十指轻嘘了一下,转头望向大开窗扉外、明明的月亮,轻轻抚了抚男人已然莹白的发丝,低声道: “嘘…他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