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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灯

    心灯

    乱世之际,妖孽横行。

    一如烽火狼烟四起时,必有得天命者重聚这破碎河山,辟烛也在乱世之中觉醒,寻觅能奏响辟烛之琴的琴师。他生来就晓得自己是因何而活——寻到这一代皇天眷顾的琴师,认其为主侍奉几十余春秋,琴主故去后并入棺柩,沉眠数百年,再于兵燹复兴时觅得新主,循环往复,无有已时。

    或是琴灵天性凉薄,或是入世所观俱是母亡子殇、白骨蔽野的乱象,辟烛始终不欲多涉一桩因果。在漫长无望时睡时醒的前半生,他曾听闻有灵舍身饲主的轶事奇说,在世俗人看来,乃是可歌可泣的佳话,在他眼中则弥足可笑。凡人大多独吃自屙而渴慕长生,什么舍身饲主重情重义,不过是粉饰那难看的吃相。

    辟烛琴主中出过一个军师,算不得运筹帷幄擎天架海之才,其琴道主杀伐,一曲可使敌肝胆俱裂。虽有三等机谋,却输在一等忠悃——他死于主公亲自送上的鸩毒,但因锋芒毕露。

    若非迫不得已,辟烛琴灵鲜少现于人前。

    在琴师之中,也只知有一张玄奇莫测的辟烛古琴,趋之若鹜而不可得。

    ——

    晏,承乾十四年,冬。

    承乾,取承平盛世乾坤共鉴之意。

    当今座上那位践祚十数年,除却零数的那几年还很有些守成之君之风,剩下的十年百二十月则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何谓昏君典范。承乾二字,权是起给傻子看的。

    娄襄夜里路过一只皮包骨头的野狗。

    它双眼冒着狼一样的光,弓起背扑上一团疑似黑炭的东西,钝刀剔肉般扯了块肉细细咀嚼。近来才辨得那物是个披破皂衣的老头儿,衣物定是自乱坟岗扒的,布着零星血渍。那老头本一息尚存,枯瘦的手惊弓之鸟般扑腾了下才肯完全断气。

    龙气独钟的浩穰京府,竟也会生这等惨事来!

    娄襄齿间泛酸,趁那狗吞食人肉无暇他顾,甫奔出这条巷子就扶墙干呕。

    他背着师父传给他的古琴,琴中传来一声冷笑:“这你就受不得了?那若你去了三百里外的村落,见易子相食、罔顾人伦之惨剧,岂非要心悸而亡?”

    “竟是如此!天理昭昭……怎不应这昏君头上……”

    “慎言。”辟烛感知他要找的人即在深巷里处,“且随我来。”

    娄襄屏息噤声,强忍恶心,亦步亦趋跟着琴灵绕进深巷。

    深巷尽头“别有洞天”。斑驳门户半掩半开,粗浊秽语杂混浪荡欢吟泻在夜风中,靠门散坐着三四个粉头,耷拉着眼皮,带着厌世的漠然朝这瞟了眼。

    娄襄变色:“这种地方!?”

    “是此处无疑——噤声。”

    他们等了会,一记微弱似猫叫的哭声从一叠破旧被褥传出来。辟烛翻开最上头几层,却见一个没多大的孩子,瘦瘦小小,一双眼睛漂亮至极。许知不是亲娘,他扁扁嘴,打了个哭嗝。

    这任琴主……怎么是一介幼弱孩童?

    辟烛举着孩子没回过神,娄襄也呆了呆:“哦,原来还是个娃娃,难怪、难怪。”

    孩子呼吸很轻,辟烛以灵力护住他的心脉,他感到舒服点儿了,松开皱巴巴的小脸翻过身。

    娄襄问最近门的女子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风尘里打滚的女人见多了怪事,眼也不抬:“叫没心没肺的爹娘丢了呗。世道吃人,养大了也是活受罪,还不如早死赶下辈子投个好胎。”

    话糙理不糙,乱世当前,人是豺狼虎豹。

    娄襄感慨万分,心中决断更为坚定。入宫为御用琴师本是恩师遗愿,晏帝昏庸无道,若从那人之言,枕戈待旦伺机而动,诛龙之计或可大成——那桀纣之君,又哪配得龙字?他一腔热血沸腾,在看到辟烛怀中稚子时又冷成了满怀苦涩,不禁长叹:“这等凄惨日子,几时才能有个尽头?”

    辟烛饱览人情百态,早已习以为常,他掂掂这比棉花重不了多少的小猫崽子,又看看兀自伤春悲秋的娄襄,深感自己找了个甩不脱的麻烦。

    孩子在襁褓里糊里糊涂地被迫拜了师,糊里糊涂地从了娄襄的姓。名是娄襄起的,单名一个昙字,着实切合那双眼睛。纤长睫羽舒张似花瓣慢展,徐徐露了点黑如徽墨的瞳,如水眸光似蕊上圆珠,因未沾尘泥,恍然隐含圣洁佛性。

    可也起得不佳。

    昙花花期,一弹指顷,正应阿昙亡于舞象之年的命数。

    那时,怎么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呢。

    ——

    一人一灵在深宫里养着只体弱多病的小猫崽,个中艰辛不言而喻,亦多可乐。

    譬如阿昙咿呀学语时——

    小家伙贼精贼精,摸清凡事多由辟烛为主,尤爱黏这只肯在夜里现身的琴灵。辟烛不胜其烦,三番两次把娄昙丢到娄襄厢房,也不清这猫崽子哪拨拉来的狗鼻子,每次都能一摇三晃溜回辟烛那处,从不走错。

    寻常人家幼儿,最先学会喊爹喊娘。小东西没爹也没娘,最先学会的也不是师父,而是——

    “再跟我念一遍,辟——烛。”

    “……碧……珠?”

    “辟烛。”

    “碧、珠?”

    “……辟烛。”

    “碧珠!”

    如是反复再三,享受百年清净的琴灵终于忍无可忍:“娄襄,你徒弟借我一用。”

    娄襄心惊胆战:“怎么?阿昙惹着你了?”

    耳畔摧耳魔音不绝,琴灵温温雅雅一笑,毫不含糊把赖在身上的娄昙推开:“由你教他,成立之后只怕男女不分,不如我来。”

    亦多可悲。

    头几年晏帝尚装装附庸风雅,命鼓 ,娄襄琴艺殊绝,足以安常履顺。琴可怡情抒志,却不合逸乐助兴,晏帝骨子里爱极寻欢作乐,装不得一时半刻,到后头转投靡靡郑声,网罗来的琴师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不如意。

    娄襄得意时溺于安逸,凌云壮志早抛掷九霄云外。至月上中天,国都外流民衣衫褴褛、饿殍遍野的景象偶尔会像一颗尖而细小的石子砸在他心头,当他辗转反侧时,又默诵先贤教诲,被可能挂在头上的弑君罪名压得憋闷难当。他还以娄昙年幼为由推诿,救人一命,便该送佛送到西,孩子路还长,得有人看护着,熬一日算一日吧。

    若是如此,从众合流也是可取的活法。可他很有些天真,妄想取个两全的法子,既不辱没屈就他的琴道,又好偏安一隅度日。

    无坚实之基而硬承万钧之重,迟早折成两截陷入泥淖。

    境况每日愈下,从克扣的几纹银锭到只有一片白菜充作调味的汤水,写尽不得志者的际遇。

    承乾十九年某个雨日,娄襄没耐住砭人肌骨的寒湿雨气。不知抛到哪个旮旯的愿景针尖似的冒出来,他就着一时冲劲,怀揣承自恩师的沾灰印信闯入雨幕,再没回头。

    琴师娄襄成了为权贵掌控的一枚兴不起多大风浪的小棋。与虎谋皮固然冒险,在他看来是稳妥折中的活路,全了他那颗日夜瑟缩的良心,也能保阿昙衣食无忧。

    有段时日娄襄夜不归宿,回到居所已至五更,后来连白日也瞧不见影子。他不再管教娄昙,任这孩子当风雨里的一棵野草,哪天心血来潮记起了就塞给他一碗凉透的清汤,或摸一沓减字谱叫孩子钻进去死磕。

    他低了自己的头,没让琴折了风骨。晏帝瞧他面皮还顺眼,于是这琴师又泡沫似的浮上水蹦跶几下,过了段光鲜日子就给戳破了。

    辟烛不欲多牵涉世事,娄昙开始识字后就避而不出,对此一无所知。

    等辟烛感到琴主有难再出古琴时,娄昙昏倒在琴边,肆虐的风雨从半开的窗棂里扫进来,猛兽一般打在他发烫的脸上。

    娄昙走过死关后,辟烛化作娄襄,每日于梦中教他习琴。

    而纵他千防万防,也终无法不沾因果。

    一夜,辟烛被琴声惊起。

    那小东西勾拨琴弦,指头充血也不肯停,几近走火入魔。

    他忧怒交织,心底深处又滋生着悔意,扬手将琴打偏了三丈。

    “谁允你如此?!我……你师父授你琴艺,不是让你糟蹋琴的!”

    娄昙反应极快,田鼠躲狸奴似的把手缩进宽袖里去。

    辟烛白日在小家伙面前扮着温和的娄襄,此时不觉冷下颜色,板着脸逮住两只瘦小爪子:“还敢躲?”

    “我……我怕弹得不好。”娄昙头压得更低了,“辟烛,我这么笨,师父他会不会不要我?”

    辟烛没料到他会认出自己,哑然失语,片刻才道:“怎么,他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娄昙不答,乖乖地摊开双手让他方便上药。辟烛头一回做这事难免有失轻重,错手戳到他的手臂,他连忙把呻吟咬在齿间。

    辟烛刷地撩起他的袖子,露出手臂上青紫的掐痕。

    “娄昙,你实话告诉我。这是娄襄弄的?”

    小东西继续装傻充愣。

    “……罢了。”琴灵故作平静道,“手摊开放好,接下来不管多疼,都给我忍着。”

    辟烛右手捏住娄昙的小指,扎破指腹,挤出一滴血珠,左手抽取一根琴弦稍沾些许。娄昙本并不感到很疼,反倒是目睹琴灵执弦穿透躯体痛得站立不稳,感同身受地疼了起来。

    小儿懵懂,不明白他方才真正成了古琴辟烛的主人,亦不知从此往后将与琴灵同休共戚,宿命相连——到底是看大的孩子,哪怕外头裹着一层层隔绝尘缘的厚壳,里头终究绵软得很,摁一记就留了经年褪不去的印子。

    琴灵认主后灵力日见衰竭。

    辟烛琴得灵力于造化,本当源源不绝,但要在满足琴灵维持实体同时温养多病幼儿也属万难。他大多昼伏夜出,潜入娄昙梦中传授琴课,乃至传授先贤之道。若灵力充盈,则借娄襄皮囊照料这令人忧心的小东西。

    阿昙曾问:“为何三闾大夫要投江呢?”

    他也有求必应地答他道:“‘臣之事君,有死无贰,此人道之大伦也。’ 由此推之,臣之事国亦然。亡故土者好比断根飘蓬,伶仃无依,终日不得开颜,还不如以死明志,保全气节。也许是这般罢?”

    娄昙端肃危坐,若有所思。

    事后追想,原在那时,他便引阿昙往死局走,误人子弟犹不自知。

    娄襄这正经师父倒成了挂名的。

    他一生沉浮,早被外物敲打成了个疯子。

    这软弱的男人像块煮熟的肉块,被人咬了几口弃在龌蹉水渠边,一日日腐烂生斑不算,还滋养绦虫去祸害旁人。他疯癫时六亲不认,见不得徒弟比他单纯洁净,情绪上来又掐又打。清醒时又自怨自艾,抱着被他凌虐的娄昙痛哭流涕。

    娄昙消瘦下去,俨然刚点亮不多时便要暗灭的烛,烛焰在风里颤颤巍巍。

    辟烛有心无力,一夜复一夜篡改娄昙记忆,让幻境永定格于白昼,编造一个不那么残酷的现实。幸在这出瞒天过海的戏唱得天衣无缝,阿昙以梦为真,心无忿恨长大,没步娄襄后尘。

    昭定五年,阿昙一十又四。

    辟烛在他梦中扮了八年娄襄。

    阿昙琴道之上日进千里,虽有时自得骄纵,却不逾尺度;

    阿昙未尝识破八年的骗局,喜与他亲近,他欣慰之余又有些怅惘。

    阿昙多病,忌辛辣……饮药后或可食杏脯一枚,多则易生痰。

    ……真真是操碎了心。

    前年岁终,晏与北狄盟于淄州,割淄州以北三城,勒碑为证。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哪怕朔北阴风呼啸于头顶,肉食者宁肯躲入华盖冷观山雨欲来,不忘置一盅佳酿,几叠珍馐。

    元夕之夜,晏宫中筵席大兴。

    琴师居所,孤灯一盏至天明。

    梦境中仍是安好光景,换作一片冬景,纷纷落雪落在园中蔷薇架上,晶莹生姿。辟烛独爱蔷薇,幻境中的红蔷常开不败,冰晶缀蕊,美不胜收。

    娄昙早前听闻天灯祈福的旧俗,兴冲冲央师父同做了盏灯,框架是辟烛以竹搭就,宣纸由娄昙粘上,随意用朱色点些圆点便硬说是蔷薇了——稀稀落落几笔,充其量可说是铺在瓷碗底的相思子,实在是半分蔷薇轮廓也没有。

    辟烛不欲坏小徒兴致,提笔写了来年心愿叠折好贴上,娄昙也无比庄重地书罢,好似天灯真能把心念寄往上神身边去。

    师徒俩在枯树前燃了灯,仰头看它似发光的蒲公英随风挪移,斜飞上空,渐不见影子。

    娄昙的面容在雪光灯光里忽明忽暗,一半欢欣,一半沉凝。他幼时的脸还嫌圆润,而今长开,显出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的冷峻。他矮下身又提笔在第二盏素白天灯上写了一个奠字,收笔一捺如青刃出鞘,泛着肃杀的冷。

    这盏灯也上了空。

    一许良辰不负,明月永在。

    二愿此景永记,此情长存。

    三敬我大晏将士英魂,镇阳关,戍岩邑,沙场埋骨。

    四——

    “佑我大晏金瓯永固……国泰民安。”

    照常理说,讲出来的愿多是不灵的。他想必是清楚这个念想太难成真,讲上一遍骗骗自己聊以自慰。

    辟烛静了静,道:“回去罢,莫凉着了。”

    娄昙心想这怎么会受寒,冰天雪地里还开着蔷薇花呢。他眨眨眼笑道:“师父,往后每年元夕我们都一起放一盏天灯吧。没准儿还真能实现……”

    扮作娄襄的琴灵一睨空中粟粒大小的光点,不能理解凡人为何会把心愿寄在轻飘飘的纸灯上,但见小徒情意拳拳,仍颔首应允。

    师徒俩慢慢走回屋里,幻境中的雪地上的足迹不多时即为新雪湮没。

    ——

    娄襄死在昭定六年的夏季。

    估摸是遭阉竖摧辱后渴极欲寻口水喝,他本能地摸索到井边,没留意滑溜的青苔,一头栽了进去。

    那井枯了,要有水也是几滴没被蒸干的雨。

    十几年前他是个周正琴师,同恩师走遍四方,热情姑娘还抛来精致的绢花。他没收,故挨了“负心人”该得的报应,死相很丑陋,衣角堪堪束住凸得让人疑心转瞬就要滑脱的肋骨,据说还从尸首里夹出颗黄豆大小的铜铃。据说他枯瘦的五根指头钳子似抓着个一口也没咬过的馒头,油纸包着,捞出来都馊了。

    这对没多少缘分的师徒,在师父死后才有些响和景从的味道。

    娄襄死后一日,娄昙跟着起了烧,辟烛憔神悴力,聚成实形日夜照看才抢回了在酆都前徘徊的少年,随之便人事不省了数月。

    娄襄虽没啥本领,风光那会儿却也办妥件大逆不道的差事。老龙未死,“潜龙”迫不可待要拉他下位。俗话道祸害遗千年,老龙到了日薄西山的岁数,一把龙骨还十分硬朗,缠绵病榻还多亏那逆子的阴险伎俩和娄襄的为虎作伥。

    东宫如今坐实半边龙椅,心肝还未黑成炭土,把少年琴师当作是自个幕僚放在眼皮下护着——娄昙当时脑子准发了抽,没利用这契机谋个高位,倒为他没怎么上心的孩子讨了几日平安。

    抵不过他命薄如纸,拿命和良心换的平安也就一张纸那般轻贱。

    昭定七年初,老皇帝众望所归地宾天了,后人称他哀帝,但观他一辈子称心如意,也不知有哪里可哀。

    郡县依旧有狡吏横征暴敛,依旧有布衣贴妇质儿,一出门满街都是同一张麻木无光的脸,说日子苦吧,偷得浮生半日亦是天大运气——淄州城破了,北狄势如破竹,几城之隔的晏都又还能保多久呢?

    昭定七年夏,国都破。

    新君是个妙人,毒害老子谮害手足的杀伐果决遇上万俟一族的铁骑就成了孬种的奴颜媚骨。国破那夜,新君受降。古有朱瑱自刎、废帝自焚,孙子明苟且偷生、李重光赋词悼国虽远不及前者,也好歹有个人样。他连泥水里打滚的人也不想做,甘做条兽伏的牲畜,自然也护不住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琴师了。

    辟烛再出时,已是娄昙被关在禁宫琴房中的第三日。

    娄昙瘦了些,精神却很好,还有闲心数点蔷薇花瓣,见琴灵以原貌现身不由笑唤:“辟烛。”

    辟烛琴边飘着一个体态修长的白袍男人,形容已模糊了,娄昙几日前誊的挂在墙上,透过那缥缈的影依稀可辨。

    他一叹:“不,师父。”又弯了眉眼道,“你且让我把话说完罢,这些天可憋惨了。”

    “……”

    娄昙看了这么多年幻境里的假蔷薇,待得了真物想赠予师父,不料没等着人,摘下不久便枯萎了。他想这临别礼当真寒碜得拿不出手,借袖藏住,道:“师父,我想好啦。那帮贼子——总说大晏男子像娘们,我定要叫他们把这句话吃回肚里,给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大晏男儿!”

    这少年说得豪情万丈,说得辟烛透体冰凉。

    他昏睡数月,自有好事人把他苦心营造的假象擦净,还原那不堪回首的事实。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阿昙,已全明白了……

    “阿昙你——”

    “师父,你待我说完。”他站起来,脚上的镣铐沉沉拖在地上,“十五年护佑之情,十年师恩之重,娄昙谨记。可事到如今——徒儿不能再由你护着了。我晓得师父想做什么,可这回容我使使性子。我是晏人,哪怕国祚尽了,国基朽烂透了,我仍旧是个晏人。我娄昙要让他们知道——”他眼底燃着团明亮的火,字字沉冷,“国可夺山河可崩,而晏人魂骨,他们一辈子也休想毁去!”

    是,你确是晏人,生于晏土长于晏土,悲欢苦乐里走过十六个春秋。

    可这国却予了你什么?!要你用命去还?!

    予了你……

    什么……

    “我不能再陪师父啦。”他笑说,“十六年费力瞒我,可把师父累惨了,我却……”

    他的师父会永永远远地重复见证人事兴衰,会在百年后寻得更乖顺可心的徒弟,而终究与他无关了。

    娄昙跪下来重重叩首三次,叩得额头红肿:“师父你也曾说,若琴主有命,琴灵唯有依言从之——”

    “娄昙你敢!”

    娄昙满怀眷恋地望了望狭小的窗格,屋外蔷薇开得正好。他活了十六年,还没走一遭街坊闹市,还没品鉴中描绘的湖光山色,还未给半生凄怆的娄襄立衣冠冢,还未——与师父真正地放过一回天灯。

    原来还有这么多憾恨……

    他泪流满面,将陪伴多年的琴灵封在了琴中。

    “……对不住了,师父。”

    ——

    再醒已在荒坟前。

    冷鸦利箭般穿梭过天幕,停在一棵扭曲的老松上,少顷才掠至累累白骨边。

    将士的刀卷了刃混在尸骸中,放眼望去清一色皆是沾血甲胄,也有未染红的银白泛着冷冷的光。

    辟烛一具具辨识过去,内心静得翻不起一点碎浪。

    辟烛知道阿昙在这,一面无比抗拒去见证他养大的孩子是个何等凄惨下场,一面又混混沌沌地想,双亲弃了他,这国弃了他,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万万不能再弃他而去了。

    娄昙死前被逼穿上一套鲜红的裙,在血甲银刀里醒目至极,他找得不很吃力。那角裙像旌旗般随风招展,像余烬复燃的火,执拗纯粹,又有些形单影只的孤独。这具年轻的死躯浸在月光里,胸口鞭痕交错如网,紫红血点密布,烛油烫痕从季胁延至下极,半身成白骨,只剩零星肉沫沾于其上。

    这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而今成了一堆残骨。

    琴灵费尽气力凝成实体,颤着手抚上少年紧闭双目。

    “阿昙……你素来怕疼,怎么就敢——”

    辟烛不愿想娄昙是以何等心境赴死的。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死于少年,不得善终。无人为之殓骨,无人为之嗟悼,或有冷鸦为之悲歌一曲,也仅是啖肉前假惺惺的泪。

    世人所食,皆由之自取。辟烛向来如此笃信——再品斯言,只剩下满腔悲怆。何谓回天乏术,何谓天道不仁……他是真真切切地领教了。

    未几,这犹如风中残烛的琴灵微微一笑。

    ——不。

    他答应阿昙要一起看回天灯,切不可食言。

    辟烛从琴中挖出养魂珠,有零碎的光点从娄昙的遗骨上聚到珠内。他的魂体渐趋透明,少顷隐现黑气,眼角亦描上邪性的朱红。

    护不住琴主,琴灵又何须存世?不若做只孤魂野鬼。

    阿昙会替他承琴灵的宿命,虽然也可能孤苦百年,也可能尝到这等心酸滋味,但至少……能好好看一眼,这片他为之而死的大好河山。

    辟烛收起娄昙的骸骨,掐指算出下一代琴主的踪迹,与风沙一道往北处去了。

    ——

    烽火连天,震醒了蛰伏祭堂下的鬼患。

    幸而巫伽村出了一个百年难遇的神迹:祭司邬桑天赋异禀,少通兽语,必成大器。

    吹得天花乱坠,一顶顶高帽扣下,连邬桑也给灌得一脑子迷魂汤,险以为自己不是武曲下凡,就是紫薇临世。

    有的是真心实意地仰慕这个刚变了公鸭嗓的少年,也多的是不服气,赶趟子煽风点火加油添醋——错了错了,该是锦上添花,牛皮吹得越大,破皮漏气后露得丑就越多。

    大难在即,村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邬桑临危受命,左手提一罐热腾新鲜的鸡血,右手掌祭司节杖,腰背一把据说是诛邪实刚从砧板上取下的菜刀,恍恍惚惚晃到封印恶鬼的祭堂里。

    被赶鸭子上架的年轻祭司对着乱窜的恶鬼一脸空白,手也不知往哪搁。

    故当一只恶鬼有意襄助时,他病急乱投医地答应了,又傻兮兮地把本应绵长的寿元砍了半乖乖奉上。

    那鬼有个挺拗口的名,生得眉清目秀,背着一把通体血红的被他称作是琴的玩意。说来也怪,他戾气甚重,祭堂千百个鬼灵加起来望尘莫及,那把半刻不离身的琴却灵气充盈,邬桑想其中多半藏着故事,却也不便问。依他的说法,他以己身和琴上灵物镇守百鬼,攒百年的功德福报来修补故人魂魄。

    邬桑并不怎么信这套说辞,他冷静下来后耍了个心眼,要求这鬼物与他要救的残魂一并封入阵中——万一他中途变卦呢?

    如此苛刻的条件,那鬼物不假思索地允了。

    邬桑见他爽快至此,反而感到愧怍起来。

    春花秋月又几度,当年手足无措的少年洗去稚嫩,无愧村人期盼地长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梁柱,稳稳支起整个村落。

    八月十五,玉盘高挂。

    祭司衣着常服,边哼小调边甩着酒坛往祭堂去。

    逢秋封印效力最弱。辟烛坐在祭堂前边能照着月光的一小块地方,他身边立着一个不高的少年,远看像一缕造型奇特的轻烟,近看像一幅徒有笔法不得神韵的古画,眼神空洞茫然,左眼下生了颗不吉利的黑痣,可惜了一副好相貌——细看却有几分面善。

    邬桑启了酒封,佯作着迷嗅了嗅酒香,借机审视这来历不明的纤弱少年:“这就是你要救的孩子?瞧着——”他一瞥正专心致志雕刻木人的琴鬼,意味不明道,“你俩缘分不浅哪,出自两家还有九分像,上辈子是父子罢?”

    琴鬼搁下刀,淡声道:“废话少说,酒来。”

    邬桑:“你答我个题,我就给。”

    “欠人酒还讲条件?邬桑,你越活越回去了。”

    不就是某年某月不小心磕坏一个装干花的瓷瓶,至于这般斤斤计较么?

    邬桑干了整坛酒,意犹未尽地以舌尖把两片唇抹了遍,翘腿枕着酒坛,内家功夫修得灵光,也不怕闪了脖子。平日不苟言笑的祭司衣襟大开,抖虱子似的晃着腿,像要把一身约束丢个精光,活脱脱游手好闲的无赖,哪有半分威信可言。

    他口齿清晰道:“南边来了几个避难的憷头——”

    “狗嘴吐不出象牙,说人话。”

    “哦,几个逃难的小子,背着那劳什子琴……我一时兴起,拿你名字打探了下。恰巧前阵子又看了本怪谈,大意是水鬼找着了替死之身,披着人皮兴风作浪。”这厮拐弯抹角了几句才绕回中心,鬼都知他在胡扯。“我怎么看你那么像急着替死的那个?”

    辟烛雕着木人:“本来就是我欠他的。”

    邬桑快人快语:“来来来,明月正好,又有美酒助兴,不妨掰开细说?”

    “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白活太久,死活学不会认命。有日顿悟何为无力回天,已为时晚矣。”辟烛揭开酒封,他身边少年魂魄受损,弹指间就散了形,“故事无味,不宜下酒。”

    邬桑踩到他的痛处,见好就收,话锋一转道:“我算算寿数所差无几,过几年就得喂鬼去了。那帮不成器的混小子要是撑不住恶灵反噬,还劳你多多担待——我看你行事愈发邪乎,别着了道,化作厉鬼可是要挨天谴的。”

    辟烛:“无妨。”

    百年轮回即将开启,他以偷来的几年集起阿昙魂魄已是上天馈赠,昏睡百余年正好借养魂珠温养残魂。如今他与阿昙共命,皆受阵法牵制,待百年后阿昙真正成为辟烛琴灵……为除封印禁锢,他还需再“杀”阿昙一次,方可消除养魂珠上的印痕。

    至于他自己……老老实实受恶鬼该得的惩处便是。

    邬桑听完长笑:“好算计,也很拼命,敬你一杯!可怜我邬桑一世英名,尽毁于交友不慎。”

    “你我算什么‘友’?”

    “战友、酒友、损友——哎呀呀,不得了,还是过命的交情,哪算不得‘友’?”

    “……强词夺理。”

    银盘清辉耀万里,萤虫提灯从葳蕤草木间飞出,充作山下万家灯火。清风徐来,扫得碧叶如波。一年一岁,就如尘埃般轻轻地被风扫了过去。

    ——

    娄昙整饬琴谱时捡到本缠着灰丝的小册。

    大概是经常为人翻来参阅,每页都卷着角,看着像被人用心压平过,可翻得过于频繁,倒像这书册本就是弯着角似的。

    他信手翻到一页。

    ——承乾十九,阿昙值龆龀之年,落牙后啼哭不止,闻之闹心。

    ——承乾二十,阿昙贪食酒酿,小儿憨状可掬,特为记之。

    ——昭定元年,阿昙始阅汗青册,能触类旁通,甚好。

    ……

    其中有一处特地折角做着标记,其上所记如下:

    麻黄二钱、桂枝一钱、甘草五分……甘草数仁济堂最佳,桂枝取近含光门陈记药铺为宜。

    另置蜜饯少许,阿昙怕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