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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剧情:兄弟叙话)

    【四十三】

    来时匆忙,走时也仓促。终于离开王府,皇帝抱着顾寒舟坐上马车,趁着深沉的夜色,毫不停留地朝宫中行去。

    寂静的街道中,车轮碾过地面发出低沉的震响。远处传来铜锣的邦邦敲击声,一慢三快,原来已近四更。

    皇帝心中百味杂陈,把顾寒舟揽在怀中,让他靠坐在自己分开的腿上,使他后臀悬空,没有压上脆弱的伤处。

    凑得近了,才发现眼睑上粘着的鱼胶。皇帝默默拿润湿的帕子替他擦拭,轻手轻脚揭去胶膜,用消肿的药玉在上面滚了滚,顾寒舟酸涩的双目立时清凉了许多。

    皇帝又替他在身下抹上药膏,一番动作之后,见他疲惫地闭上眼,面上仍是没有几分血色,以为他担忧七日之后。想到他今夜不知挨了多少苦楚,皇帝暗叹一声,在他背上笨拙地拍击两下权作安慰,道:“莫怕。朕不是真的允了七弟——禹都那边出了些事,后日朕就将他支出去,好歹……也容你缓缓。”

    顾寒舟也不回应,久久沉默,犹如未曾听闻。

    皇帝掌权日久,威严愈盛,少有人敢当面违抗。此时他面对顾寒舟的疏离,虽也知他一贯倔强,只是今日一番奔波,还为他训了最亲近的弟弟,却见他莫说依赖感激,连丝毫动容也无,始终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心中满满的怜惜顿时淡去许多。

    到底还存了一丝心疼,皇帝将他搂紧了一些,低声道:“今日你受苦了。”抬起手掌在顾寒舟额上一探,想试试他是否发了热,手背贴上去,顾寒舟本能地轻颤一下,皱着眉将脸侧过去,避开他亲密的触碰。

    如遇冷水当头浇下,皇帝脸色一沉,恼怒地将手收回。他自认以帝王之尊,已足够低声下气,顾寒舟这抗拒的姿态着实让他不悦。

    再一转念,皇帝自嘲一笑——怎的忘了,自己当初下手也同样狠辣?说不定在顾寒舟心目中,自己与楚王乃是一丘之貉,今日不过是一唱一和,耍弄于他。

    这般想着,皇帝摇摇头,暗道:罢了,本就是仇深似海难以消弭,难得对顾寒舟有了两分欣赏惋惜,犹疑着不愿再加折辱,既然顾寒舟半点不领情,自己又何必为他心软?

    虽是如此,到底意难平。

    皇帝早先焦急纵马时心中存了一股冲动,此时陡然冷却下来,竟一时空落落的。微微蹙眉,想起这两月多自己的踌躇不忍,再想起那时一路上冒出的些许柔软念头,皇帝暗自嗤笑一句“可笑”,尽数抛到脑后,不愿再提。

    一路无话。马车从隐蔽的门路驶入宫城时,皇帝已全然冷静,恢复了早先的冷硬心肠。

    他率先从车上下来,望着被留在座上的顾寒舟,吩咐内侍道:“把他挪进沁华阁,找几个人照顾着。”说着并未多留,甩袖而去,和之前火急火燎的模样大相径庭。

    内侍也摸不准他心思,和同侪交换了个眼神,小心地照做。几人生怕皇帝改了主意,半路回转来探望,对待顾寒舟不敢有丝毫怠慢。

    然而皇帝再未回来。有邀赏的内侍到了御前,将顾寒舟养伤之事细细禀告一番,将他辗转忍痛之态描绘得活灵活现,又说他晨间发了热,以为皇帝毕竟心存关切,谁知皇帝只是“唔”了一声,淡淡地应道:“知道了。”

    ……

    皇帝走后,楚王又狠狠灌下三坛子酒,烂醉如泥,到第二日黄昏才头疼欲裂地爬起。

    宿醉后,他脑中残留大片空白,从仆从口中得知昨夜情形,脸色数变,扔下一句“本王要去请罪”便匆匆入宫。

    皇帝正在批阅奏本,听得楚王求见,随口道:“让他进来。”谁知楚王一进门,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低声叫了句三哥,未等皇帝叫起,便在地上“咚咚咚”重重三个叩首,抬起时额头已红肿一片。

    皇帝惊得霍地站起,几步上前,俯下身就要去搀扶。楚王却不肯起来,低着头,像犯错的孩童一般,怯怯地道:“三哥,弟弟糊涂了,昨夜竟敢顶撞于你!”他想到那时喝得头脑昏沉,只顾着折磨顾寒舟,激愤上头时,竟对兄长不客气地连连呛声,顿时满面愧色。

    楚王是皇帝顶着先帝的磋磨一手带大,皇帝待他素来爱护有加,他也从来都将这位兄长视作最亲密尊敬之人。他性情素来执拗刚硬,然而一想到昨日自己所为,心中悔恨无以复加,眼圈儿都红了,“啪”地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哀声道:“是弟弟混账,求三哥莫生我的气!”

    见他下手毫不容情,面上迅速肿起五道指痕,皇帝心中的些许恼意早换了心疼,一把拦住他还要再扇的手,强硬地将他扶起,道:“你这是做什么?!”

    楚王小心翼翼看他面色,见他并未发火,松了一口气,扯住他衣袖,低头道:“三哥,我……”

    皇帝打断他未出口的话,道:“不必解释,这么多年,朕一贯都是知道你心意的。”顿了顿,补充道,“只是——下次莫再自作主张。”

    楚王连忙点头,皇帝见他衣衫凌乱,发髻都快散了,猜到他是一路焦急而来,关切道:“酒醒了,头疼不疼?”

    楚王又赶忙摇头,顺着皇帝目光低头看自己身上,窘迫道:“不疼,不疼!就是怕酒气熏着三哥了。”

    皇帝牵了他手,把他按坐在椅上,吩咐左右端上养胃汤并各式糕点,道:“待会儿再去梳洗,你先用些吃食罢,身体要紧。”

    楚王乖乖听话,一身的桀骜戾气尽数收敛,再温顺不过。

    皇帝又看了一会儿奏本,不时分心往楚王那面瞥,见他将汤水一饮而尽,囫囵吞了两个粉果,又一连吃下五六张胡饼,知他必是饿得狠了,无奈地含笑摇了摇头。

    楚王打了个饱嗝,又拉近了椅子凑到皇帝身边,欲言又止地望了又望。

    皇帝拿案头熏香的果子扔他,道:“有话直说。”

    楚王一咬牙,道:“三哥,那顾寒舟……他……”说到一半停住了,似是不知怎么开口。

    皇帝放下手中奏本,直视楚王担忧的双目,道:“七弟,不必顾忌。”

    楚王心一横,道:“三哥,天下美人多的是,你可别被顾寒舟迷住了!”他懊恼地抓了一把头发,“不,我是说……呃,三哥,就算你喜欢这样儿的,也千万别对他上心。且不说他是那贱妇的儿子,就说我瞧着他挨了几次打,心里指不定恨成什么样,三哥待他再好也是养不熟的,说不准哪日就掉头来反咬一口。”

    这话说得有些糙,皇帝却听明白了,不置可否道:“再说罢。”

    楚王见皇帝不应,忧虑道:“三哥,你不会真的对他……?”

    皇帝轻笑一声,摇头道:“想什么呢?这人……就这么个玩意儿,朕哪里会为他乱了分寸。”

    楚王不大信,知道他一贯心思重,却不敢争辩,怕再惹恼了他。然而沉默半晌,楚王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可是三哥,昨夜我是真的想杀了他。”

    皇帝搭在案上的手不易察觉地一僵,片刻后才慢慢舒缓过来,不疾不徐地道:“莫冲动。死不过一时之痛,太便宜他了。还是留着他,让他活受罪罢。”

    楚王分不清这究竟是他心中所想,还是推托之词,只得讷讷应了。他到底沉不住气,又小小试探道:“弟弟昨夜放肆了一回,七日后处置他的事,还是交由三哥定夺罢。”

    皇帝“嗯”了一声,望着窗外绯红如醉的云层,若有所思。

    楚王心中烦躁,见了皇帝神情却不敢再出声打扰,犹豫片刻还是告退而去。待走到门口,忽听皇帝唤了声“七弟”,回头一看,见皇帝面上不辨喜怒,手中把玩着一个白玉如意镇纸,仿佛不经意地道:“朕改主意了。”

    楚王一怔,未及发问,就听得皇帝将镇纸“啪”的一声摔在案上,眉目间浮上一丝倦意,道:“七日后你入宫来罢,朕倒要看看,这一回他作何反应。”双唇微微张合,似乎又自言自语了一句,楚王离得太远,不曾听到半点,只见到皇帝摇着头,怅然地笑了笑。

    “三哥……”他喃喃着,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皇帝挥了挥手,驱离了宫殿。

    楚王忧心忡忡地朝外走,回望之时,巍峨的宫阙已陷入四合的暮色之中。上翘的琉璃飞檐映出最后一丝晖光,明明微弱,却刺得他双目生疼。

    ——都是顾寒舟的错。若不是他,三哥不会这么,这么……

    楚王攥紧双拳,愤恨地想着,却半晌找不出一个词来。

    他如困兽般在原地团团乱转几圈,最终暴躁地一顿足,憋着心火,气势汹汹地疾步而去。回府之后,他召了得力属下,冷笑吩咐道:“你去,把军中那几个用刑的好手都给本王找来!”

    狠狠一拍桌案,楚王咬牙想着:顾寒舟啊顾寒舟,就算杀不得,难道本王还治不了你?